雨後泥濘,一路車廂晃盪晃盪,幾個半老的官員都有些疲累,楚鄒問縣令:“方才那個姑娘,口氣為何甚衝?”
蘇安平大約解釋了一下,只道那小姑娘叫曹碧涵,今歲十二,父親與他是表親,原為江寧織造府的一個僉書,姓曹名奎勝。這些年大奕王朝絲織品出口量漸長,而從民間散戶收購來的成品又達不到要求,前年朝廷派下來提督織造太監,鼓勵富戶把桑農的土地高價買回,而由這些有能力與技術的富戶統一養蠶紡織,朝廷再從富戶手上統一回購。
隔壁山陽與桃源兩縣的差事是這曹奎勝在辦,按說這曹奎勝原是個謹慎之人,偏這片地域相交的卻不少,許多事上抹不開臉面。中間似乎是各富戶間買地的價格高低不均,連帶著桑農都跟著鬧起來,最後幾方鬧得不可開交,便有傳說他私下收受賄賂,給不少富戶攤了方便。山陽可是個大縣,這裡頭油水可不少,鬧到提督府,那織造太監便把他帶京城查辦去了。一查還真是有貓膩,據說現在正被關在王八街的大牢裡。那些富戶見他被下了大牢,倒也只能巴巴地閉嘴不鬧了。
曹奎勝早年死了老婆,唯剩一個獨女養在身邊,他被下了大牢之後,州上租賃的府宅便退回給屋主。曹碧涵無處可去,便回了鄉下這間祖宅,與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姑奶奶作伴,素日靠養蠶為生。因為曹奎勝的清貧,她篤定父親不曾貪汙,小小年紀竟也膽大,湊夠了盤纏就沒少上提督織造府喊冤。喊冤也沒用,那彎彎繞繞的官場豈是她能懂的,查出來證據確鑿你便沒處分說,因而對官府之人向來不給好臉色。
十二歲……差不多的年紀。琉璃瓦紅牆根下終日遛狗晃盪的小麟子浮上腦海,一個宮廷奢靡渾渾噩噩不知人間酸苦,一個同樣在十歲時卻已是嚐盡世事炎涼。
這蒼生永珍。
楚鄒默默聽著,冷睿的鳳目只是凝著草葉上的水滴,一路上也不發表甚麼。車輪子軲轆軲轆,不多會便到達衙門。
那場雨水下得豐厚,正好給了土地灌溉的良機,斷斷續續下過幾天之後便轉了晴。運河兩岸堤壩嚴固,船隻南來北往,哪兒看出來半分危患跡象?於是乎工部侍郎葛遠便又把秦修明揶揄了幾頓。
馮琛與老寧王府楚雲旭前二年才把支道竣工,一應物項開支皆有案卷在冊,他這般一說,不是分明質疑他二個偷工減料麼?秦修明掬幾掊土在手上再捻一捻,也就不敢再說甚麼“高瞻遠矚”、杞人憂天的話來,得罪人不是?
朝堂之上大臣皆有分門別派,嘴上啟奏的未必就是心裡所想的,提出問題的也未必就是真的憂心國事,一切皆離不開一個“利”字。楚鄒也不知那秦修明到底是出於公心還是私利,卻並不出言討教,怕薄了馮琛的面,只私下裡留了心。
夜深時執筆書與父皇,便在信中俱以稟報。方卜廉在一旁看著,便讚賞道:“吾東宮已深諳為君之城府矣。”
今次下江淮有如順天應時,一切都顯得那般恰好與順遂,楚鄒聽了也深感欣慰,得閒時便總往鄉野遊視。那山中空氣淨透,路旁稻苗青青,四月間正是野花浪漫之時,一場細雨過後銅錢草開出嫩紫的花骨朵兒。他在這段短暫的時日裡,難得的有過放鬆,鮮少想起宮中那些繁複的糾葛。即便後來他把這一段從腦海中抹除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81章 『捌壹』狗尾巴草2
在田間時常會偶遇一道單薄的倩影,他現在已知她叫曹碧涵了。她似乎每日都會在這裡拔兩籃子豬草,然後一隻扛在背上一隻挽在腕間,走回對面那座蒼老的宅子。
她總是一個人來來去去,他沒有見過她傳說中那個七老八十的姑奶奶。那暗綠紫紅的豬草一叢叢成片的爬在田埂上,她拔得很吃力,素淨小臉被陽光曬出細膩的汗珠,兩頰便勻開好看的紅雲。
楚鄒知道她後院裡養著四隻小豬,有時候天晴了,她便會把豬趕出來,然後從井裡打幾桶水把它們沖洗乾淨。她似乎很愛乾淨,力氣也不小,她的豬養得表皮光亮,一點兒也不像宮裡頭那個蠢太監,一年也難得給她的路痴狗丟弟洗一回澡。
但曹碧涵依舊是那般的嫌惡官場。楚鄒穿著綠綾地刺繡飛鳥團領袍從她身旁經過,因著自幼習武彎弓,身量看去已似十五六歲俊武,氣質與這地界的每一個男子都不同。她這時便會略略地停一下動作,像揹著身子等待他掠過去一般。
她對他的經過竟也是有留意的,卻從不開口說話。
後來見她拔得吃力,楚鄒便叫小榛子過去幫忙。到底是力氣大,三兩下便給她把纏結的一叢給扯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