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怕他會藉此獲利,只為心死。
刺繡必當志專神定,心無物擾,閒靜從容,這一切,在她發現自己嫁的是怎樣一個男人的同時全都變成了奢求。
她再繡不出出色的作品,順了他的意,繡著他從歌坊瓦窯招攬來的生意,諸如鴛鴦鳥、並蒂蓮及至繡春香囊,如意荷包。那些不堪入目的春宮畫由她的手繡成風流扣時,她的心也漸漸麻木,再回不了當日紅粉芳顏、十指春風。
她認了命,只為出嫁從夫,是這樣的結果她也受了,卻在今日,聽到一樣殘酷的話語由他口中,對著她唯一的女兒說出。
她的骨血呵。
她望著小小少女空洞的眼,心中只剩悲哀,第一次質疑起自己選擇的命運。
當年,拋下如日中天的刺繡一業,遵從爹爹生前為她訂下的親事,孤身嫁至洛陽,做對了嗎?
隱姓埋名,是怕欲納她為妾的瑞宗王爺的追騎。開始時,不告訴他,是不想他擔心;而後,卻是傷透心後的心灰意冷。一切過往,皆作前塵,她的“盧繡”,自《絡緯鳴秋》後成為絕響。
信守舊盟,她不曾後悔過推卻王孫公子的追逐,為他洗盡脂粉,布衣荊釵,於市井鬧區,做村姑民婦。即使他粗鄙不文,好賭成性,一日嫁了他為妻,他便終身是她的夫,她毋庸置疑的天。
直到聽到她三年前已領教過的這句話。
而這次,他威嚇的物件是他們的女兒。
若只是隨口說說,他不會費事地將“手”改成“腿”,小小一個字,卻讓她明白了他的用心。
是怕再打斷一雙手,就斷了他的財路吧?而“腿”,就算打斷了,也並不妨礙到刺繡呢。
她合上眼,遮去眸中赤裸裸的慘痛,也關上愚蠢的仍餘著一絲奢望的心門。
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拉起最後一針,女孩低首咬斷綵線,卻無法鬆一口氣。她太瞭解桌前這個男人的習性了,只要她還能繡,他就不會捨得讓她閒太久,而這,也就意味著她必須不停地繡下去。
她抬起眼,越過旁若無人的狼吞虎嚥的男人,不自覺的帶了疑問的眼,覷向孃親。
三年來,她一直一直地繡,日子就像線團一樣找不到盡頭。到什麼時候,她才可以真正地喘一口氣,歇上一回?
疲累的杏瞳對上一雙滿載悲哀的美眸,一大一小兩個女子眼波中交流著無奈與無助,再悄悄收回視線,將目光放在茫然虛空。
作孃親的無力地垂下眼簾,低語:“對不起——”
她的孩子呵,懦弱的她從未曾有辦法保護到她一點。
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
後世的《絲繡筆記》或《繡譜》,在說到刺繡名家時,都不約而同地寫著這樣的話:“盧眉娘,姑蘇繡女,以女紅行世,工巧無比。十指春風,迥不可及。至道元年,以二八稚齡入主文繡院,而無一異議者……”
至道十一年,盧眉娘得到繡界至高榮譽後第十二個年頭,曾經藝驚京都的女子以一條洗得發白的腰帶自縊於深夜,年僅二十七歲。
第一章
卿別量揮手示意至少是第六回上來為他們換過新茶的小廝退下,暗地早已翻了數不清多少次白眼。
要不是季卿兩家是自他們的爹的爹便開始合作的生意夥伴,他早親手將季景威由狗洞塞出卿家大門,而不是聽他言不及意且滔滔不絕地與他聒噪,同時糟蹋待客的上等龍井。
這傢伙喝了加起來至少四壺水,居然一點解手的意思也沒有,可見他是多麼充分地發散了他的口水。
嗟!
居於客座的季景威從洛陽城聞名天下的牡丹談起,評論了近四十種名花及究竟哪個花種最適合用於製作胭指;再收最著名的脂粉說及它們的製造者舒氏商行,接著數遍舒氏旗下經營的各類商號,尤其是其獲利最厚的珠寶及衣飾;然後由專制女衣的織錦坊“千姿”說到女人。
多麼健談!
而季景威說起的這名女子正是他卿別量唯一的嫡親妹子,豔名猶勝洛陽牡丹的天下絕色——卿嫿兒。
季景威正用惋惜的語氣道:“聽聞世妹的妝奩俱已備妥,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五禮也皆完畢,但不知何日啟程?”
到底他什麼時候才會講到正題?
卿別量垮下肩膀,笑道:“家父已選好吉日,定於下月初九開船。”
而他的寶貝妹子,就要成為別人的妻。
季景威又羨又妒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