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了口氣,大步流星地走開。
貨郎跟在阿手後面一溜小跑。
“接著挖。”阿手對自己嘀咕,在絕望中給自己打氣。他茫然看著天將亮前最漆黑的天色,手上玩著零留給他的那塊小鐵片。
黎明,軍統據點的門開了,進來的人一身硝煙,一身血腥。
湖藍一邊把槍交給接應的手下,一邊揉著痠痛的筋骨,眼睛盯著人群裡晃動著一個猥瑣的身影。那是卅四以殘存的生命想要揭露的那個人——劉仲達。他一瘸一拐地接過殺戮者的槍支拿去保養。這裡的人看不起他,他也就以打雜聊以度日。橙黃一腳踢在劉仲達還沒好全的屁股上。劉仲達跳了起來,然後回了頭討好地微笑著。湖藍嫌惡地將視線轉開。卅四在他身後,卅四無所不在。卅四說:“給你。”湖藍咆哮:“你已經死了!能不能像個死人的樣子?!”
靛青、橙黃、純銀,所有的軍統都訝然地看著湖藍的失態。
最初的雨點滴在天井裡,淋到了每一個人,讓湖藍看起來像在哭。“又下雨了,”湖藍厭惡的表情有點扭曲,“他媽的一直下雨。”湖藍一瘸一拐地離開,在眾人的注意下他瘸得更加厲害。
54
雨打在關閉的窗戶上。
零正在看報,身邊放著一堆,是上海這幾天的全部報紙。
淪陷區的報紙幾乎沒有戰事,日本人希望中國人忘懷那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零翻閱著通篇累牘的紙醉金迷和粉飾太平,對他來說唯一還有點價值的是那些暗殺和襲擊的新聞。零最後找到了自己的注目點,在湖藍們炮製著成車成屋的殺戮時,那篇已經被擠到末尾:“法租界神秘仇殺,咖啡館屍體失蹤;一群年輕人襲擊了一個老人,帶走了屍體。”這樣的內容甚至連照片都沒有一張,“全部身著黑衣”“兇器是型號不明的滅音手槍”這類的字是零能看出的唯一疑點,但他無法確定。零疲倦地揉著眼睛,彷彿又聽到二十說:“你沒有完成任務。”零苦笑,他如何完成一樁不知道是什麼任務的任務?
“下雨啦下雨啦!又下雨啦!”曹小囡在外邊嚷嚷,並且腳步聲一直向這邊響了過來。
零臉上開始泛出忘卻煩憂的微笑:“如果雨停了,你怎麼辦?”
曹小囡出現在門口,她想了一秒鐘:“雨停啦雨停啦!雨又停啦!”那口氣好像上海已經下了一百年的雨終於停了一樣。
零微笑,看著,一時忘記了煩憂。
曹小囡無所事事地晃悠,喜滋滋地抱怨:“我不知道幹什麼好了。”
“幹嗎不去盯著爸爸呢?說不定他又在偷著抽菸。”
“爸把自己關起來了。在他的書房。”不是嘲笑,而是覺得有趣,“書房上鑲著牌匾,養心齋,下邊寫著君子勿擾,還拿英語法語寫著請勿打擾,好像咱們家有好多人來似的。”
“我還真沒見過爸爸看書。”
“上次裝房時他搬進去好多永遠不會看的書……他上簡伯伯的書房轉了轉,回來就說真正上等人都看書。”
零咧著嘴笑。
曹小囡說:“我還是去給你做早飯好了。”
零慘叫:“不要!你拿菜刀,爸爸又要把我打暈!”
“他不是故意的啦。他回頭看你時眼都直了,他沒說,可後悔死了。”
“我倒覺得老頭子是不想我出去丟人現眼,所以蓄意而為。”
這倒是激發了曹小囡的靈感:“那你想不想出去丟人現眼呢?”
“你是說……”
“咱們到院子裡走走,淋個雨……哦哦,我錯了,爸爸說咱們現在是上等人,所以外邊的院子該叫花園。”
“我沒有衣服,你也……”零穿著睡衣,即使這身睡衣也不能算是他的。而很少出門的曹小囡似乎也不需要除睡衣以外的衣服。
“你是不知道我有多少衣服。你就可以穿大哥的衣服。還有爸要聽見這話就又會把你打暈,然後踩在你身上說,真正的上等人不說沒衣服穿,只說穿什麼。”
曹小囡立刻開啟了曹烈雲的衣櫃翻找,皮的、毛的、麻的、呢的,堆在零的身上。
零看著,作為一個多年掙扎在生存與赤貧之間的人,這種富有叫他眩暈。
零和曹小囡出去時,曹葫蘆正從外邊回來,青布長衫加黑色油紙傘。曹葫蘆很沉默,見兩人也不知招呼,使他像極了雨地裡一條陰鬱的泥鰍。
曹小囡喊他:“葫蘆叔!”
葫蘆叔的老頰邊綻開兩條紋路,那算是笑容:“二少爺、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