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好像又吃起什麼肉來了。他的腦子在快速運轉著。他已經品味出刁榮的話中之意了。這雖然讓他頭皮發麻,渾身豎毛,但他的憂慮卻不在這裡——他可以“損失”,但“損失”之後呢?刁榮會不會真的實踐他的諾言呢?過去的日子已經讓他這個曾經遍地朋友的公子哥明白了人心難測,不可信託。他橫豎都是死,死了之後,即使刁榮跟紅眼在關帝廟前結為兄弟他都不得而知,無可奈何了。那麼,他的“損失”還值得嗎?他還不如痛痛快快地一死了之呢。但是一味地前怕狼,後怕虎,只能讓自己寸步難行,假如方孝祥的血液中盡是這種瞻前顧後,優柔寡斷的元素,那麼也就不會有後來的“廣州王”了——只要有一千萬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會善罷甘休,放過他的仇人的,哪怕這樣做的代價是自己的粉身碎骨!
他有一副鐵石心腸!
“把我的匕首拿來。”他像黑暗中的獅子那樣咕嚕了一聲,聲音彷彿是從腹部發出的,顯得沉著而有力。
“給他匕首。”刁榮吩吩道——洛雄乖乖地領命,不一會兒,就把這冷冰冰的器物放在了方孝祥攤開的手掌中。
方孝祥擺了擺手,儘量讓匕首握得鬆弛。奇怪的是,那從來未曾間斷的滴水聲和狂風的怒號聲從他的知覺中消失了。他既看不見,也聽不到了。頭腦一片真空,像一潭死水,泛不起一絲最輕微的思維的漣漪。甚至於他都不再感覺到有刁榮他們的存在,彷彿整個世界就只有他的心在跳動,他的心臟像是在無限膨脹,堵住了喉管,即將脹破胸腔。
他摸索著,探到了桌板的邊緣。伸出左手的食指擱在上面,就像一根胡蘿蔔平放在一面砧板之上。接著,他把匕首抓緊,讓刀鋒緊緊貼住食指的根部,然後,他猛吸了一口氣,切了下去。筋骨、肌肉、神經、血管,齊根而斷,鑽心的疼痛像突然掀起的巨浪,差點將他衝昏過去。但他竟然挺住了——這個剛從重傷的昏迷中醒過來的人!
“公平了嗎?”他強撐著說。
“你的仇人就值一根指頭嗎?”
“噓”的一聲,刁榮又吐了一口煙。他擤了擤鼻子,吐了一口痰——沖天的血腥味令他頗為反感。
聽到這句不帶一點人情味的冷言冷語時,方孝祥不禁怒火中燒。以他當年張揚跋扈的個性,又或者那該死的紗布沒有矇住他的豹子般的眼睛,他就會舉刀向他撲過去,但是此時此地,他就像牲口棚裡的老牛和羔羊,堅忍地面對宰割。一半自然是環境所迫,另一半卻來自於災禍中的歷練,以至於如今他已能像一棵野草或大樹那樣地以堅不可摧,近乎麻木的意志去承受加在他頭上的風霜和雷電。他張開流血的嘴——嘴唇間扯起一道道細細的血絲,他狂笑了一陣,傾刻又復歸冷峻——伸出了第二根手指頭。
“我是不是還得死?”
“毫無疑問會這樣。”刁榮碰了碰他的小手指,“這回你可以挑根小的。”
“讓你的憐憫見鬼去吧。”
他像結果他的食指那樣在桌板邊緣擱上他的中指,他不敢肯定他瀕臨耗盡的體力能否一刀將這根最粗壯有力的手指割斷,因而大口呼吸,似乎想在瞬間培養一點精力。
到時候了,他想,他的呼吸又平穩下來,他在暗暗蓄力。他的整條手臂都是血,有些已經凝固了,像花生的紅衣貼住了毛孔,讓他難受。遲早都是這麼回事,他想定了,鼻腔發出屏住呼吸前的“嗚”聲,他等待著抗拒又一次致命的劇痛,但手起刀落時,那匕首卻“當”地一響,重重地切在了桌板上——他的左手被人以出其不意的速度一把推開了。
“洛雄,”刁榮平淡地說,“替他包紮一下。”
“什麼意思?”方孝祥反而惱火地問。
“自己的仇,我讓你自己去報。”
第十五章
何老闆再也沒有心思做他的工了。
方孝祥帶著一把獵槍和一柄匕首出門,數月未歸。這絕不是什麼好兆頭。他殺了人,逃了,還是他被人殺了,埋了?——何老闆成了中國廣州的哈姆雷特。
他每天都去賭場逛逛,卻未聽到一鱗半爪有關兇殺的事件。賭場的營生井井有條,有一回他還撞見了紅眼——彼此在側身讓路時都以異樣的眼光打量著對方,紅眼更是有一口吞掉他腦袋的意思。
他上過好幾趟龜甲山,可以說把山翻了個遍。如果鳥窩裡也藏得下人,他連鳥窩都掏。他當然不是為了討回他那把破槍,而是為一個有時他幾乎把他當兒子看待的忘年交的生死未卜而憂心。
他費了好大的心血,打聽到了孫小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