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炸了肺,眼睜睜看著嚴老尚,吐了兩口鮮血倒在地上,臉上象蠟渣一樣黃。
嚴老尚裝著也一本正經地拍著桌子大罵:“這他孃的是幹什麼?掘墳先埋了送殯的!給朱老鞏使了調虎離山計,又掀大腿邁了我個過頂。”說著,把大袖子一剪,就走開了。
這時,嚴老祥慌了神,貓下腰抱起朱老鞏,說:“兄弟!兄弟!醒醒!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事情擺著哩,三輩子下去四十八村的人們也饒不了他們!何必動這麼大氣性。”
小虎子流著淚,連忙給他老爹捶腿捏脖子。朱老鞏垂下頭,鼻子裡只有一絲涼氣。嚴老祥看他一下子還醒不過來,兩手一抄把朱老鞏挾回家去。
這場架一直打了一天,太陽平西了,四十八村的人們還在千里堤上怔著。眼看著銅鐘被砸破,油錘釘著破鍾,象砸他們的心肝一樣疼,直到天黑下來,才漫散回家。這天晚上,滹沱河裡的水靜靜地流著,鎖井大街上死氣沉沉,寂寞得厲害,早早沒了一個人,沒了一點聲音。人們把門關得緊緊,點上燈坐在屋子裡沉默著,悄悄談論著,揣摩著事情的變化和發展。在那個年月裡,朱老鞏是人們眼裡的英雄,他拼了一場命,並沒有保護下這座古鐘,沒有替四十八村的人們爭回這口氣。他們的希望破滅了,只有低下頭去,唉聲嘆氣,再不敢抬起頭來了。
朱老鞏躺在炕上,一下子病了半月,炕上有病人,地下有愁人。那時母親早就去世了,小虎子和姐姐成天價圍著炕沿轉。日子過得急窄,想湯沒湯,想藥沒藥,眼看病人越黃越瘦。那時姐姐才十八歲,青春的年歲象一枝花。她看著父親直勾勾的眼神,心裡害起怕來。
朱老鞏斜起眼睛,看了看閨女,伸手拍拍炕沿,說:“閨女!娘沒了爹疼你們,捨不得你們!可是我不行了!”他凝著眼神,上下左右看了看姐姐。又說:“閨女!你要扶持兄弟長大!”又摩挲著小虎子的頭頂說:“兒啊!土豪霸道們,靠著銀錢土地剝削我們一輩子,壓迫我們一輩子。他們是在洋錢堆上長起來的,咱是脫掉毛的光屁股雞,勢不兩立!咱窮人的氣出不了,咳!我這一輩子又完了!要記住,你久後一日只要有一口氣,就要為我報仇,告訴人們說,我朱老鞏不是為自己死去,是為四十八村人的利益死去的!”他說到這裡,眼神發散了,再也說不下去。
小虎子和姐姐趴在炕沿上,哭得淚人兒一般。朱老鞏看孩子們哭得痛切,一時心疼,吐了兩口鮮血,一個支援不住,把腦袋咕咚地磕在炕沿上。他失血過多,一口氣上不來,就把眼睛閉上了!
姐姐和弟弟撲在父親身上,放聲大哭起來。這天晚上,嚴老祥一句話也沒說,把腦袋垂在胸脯上,靠著槅扇門站著。到了這刻上,他兩手摟住腦袋,慢吞吞地走出來,坐在鍋臺上無聲地流著眼淚……聽孩子們哭得實在悲切,又一步一步地走進小屋,蹲在朱老鞏頭前,悽切地說:“兄弟!你帶我一塊回去吧!我對不起你,後悔攔著你,沒叫你闖了關東。你在九泉下放心吧!你白死不了,人們知道你是為什麼死的,我們受苦人將子子孫孫戰鬥在千里堤上!”
2
三十年以後,在一年的春天,從關東開進第一一二次列車,直向保定馳來。列車透過一座長橋,輪聲隆隆,車身震盪,汽笛一吼,把朱老忠從夢裡驚醒過來。猛地一起身,沒站住腳又趔趄了兩步,倒在座椅上。同車的人們,以為他得了什麼病,一齊扭過身來看。說:“他是怎麼了……”
這時候,一箇中年婦人急忙走過去,搡著朱老忠的肩膀說:“醒醒兒,你是怎麼了?”
見朱老忠滿臉通紅,睫毛上吊著淚珠子,忙遞過一塊花條子粗布手巾,說:“快擦擦,你看!”那婦女有三十六七歲年紀,高身幹,微褐的臉色,滿腦袋黑油油的頭髮。說話很是乾脆響亮,一腔外路口音。朱老忠摘下毛毿毿的山羊皮帽子,把老羊皮短襖的袖子翻卷過來。
敞開懷襟,小褂沒結著扣兒,露出赭色的胸脯。他接過手巾,擦了一把汗,說:“啊呀!我做了一個夢。”又搖搖頭說:“不,不是個夢。”
婦人伸手給他掩上懷襟,說:“看你,叫風吹著了!”
他合上眼睛略歇一歇,又慢悠悠地抬起眼皮,走到車窗跟前。探頭向窗外一看,黃色的平原,屋舍樹林,土地河流,飛快地落向車後。路旁柳樹青青,陽光透過綠柳射進車窗,將淡綠色的影子照在他的身上。他兩手恁著窗,嘴上輕輕念著:“快呀,真是快呀!三十年時光,眨眼之間在眼前溜過去了。如今四十開外的人了,才回到老家了!”猛地,他又想起父親逝世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