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和老驢頭有個小呲牙兒,說到這裡,看老驢頭要惱,放快腳步走過去。老驢頭又低下頭,嘟嘟念念地掘深壕埝,把人們蹚掉的棗棘針重又埋上。說:“誰也再不敢著邊兒,就是他!”
江濤走到家裡,一進屋就喊:“娘,快出來,喜訊來了!”濤他娘從門裡探出頭來,問:“什麼喜事?江濤回來了?”一看忠大伯也來了,想: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連忙走出來,笑了說:“什麼事?”
江濤說:“哥哥來了信了,問娘、問奶奶好兒。”
老奶奶聽得說,從炕上喊出來:“江濤!你說什麼?”她嘴裡喊著,眼睛可是沒有睜開,只是臉上笑眯眯的。
江濤走過去,把嘴頭放在她的耳朵邊上,說:“運濤來信了!”
老奶奶合住眼睛,笑了說:“我還不聾呀!”她爬起來,掬起兩隻手齊著眉,在炕沿上連磕了三個響頭。
忠大伯也說:“看,光自高興的你們不行!”
濤他娘問:“江濤,真的嗎?”
江濤笑笑說:“一點不假!”
不說運濤來了信,她心上還安靜。為了運濤,她的眼睛都哭幹了,好象枯了的井,用手掏也掏不出眼淚來了。一說起運濤有了音訊,心上猛地又撲通亂跳,只怕江濤哄她,江濤可會哄人樂哩!當她在江濤的表情上判定是真的來了信的時候,淚就象雨點子一樣落下來,撲簌簌地落溼了衣襟。把頭鑽在牆角里,抽抽咽咽地哭起來。
咳!一個母親的心呀!當她還年輕,運濤還在她肚子裡蠕動的時候,心上就偷偷為孩子做打算;穿什麼樣的衣服呀,什麼樣的鞋襪呀……翹起指頭,把各樣花色繡在紅兜肚、綠褂褂上。那時,她還不知道是男是女,但她的心上總是偷偷笑著。她忍受了幾日夜的疼痛,不眠不睡。當運濤降生了,男孩子生得還漂亮,象爸爸一樣,活眉大眼兒。她輕輕拍著運濤,笑著說:“咳!孩子,娘可不是容易呀!”自此,冷天她把他放在暖地方,熱天她把他放在涼地方。有個災災病病,她會提著心,幾天不吃飯,把孩子揣在懷裡,拍著叫著。孩子長大了,眨眼不見,她就滿世界去找。心上會嘀咕:“這孩子,他又到哪兒去了?”天黑了不見回來,就走到大堤上去望著。你想,運濤失蹤了,怎不象割她的肉哩!她怎樣忍過那長長的夜晚呀!盼一天比過一年還難。每天早晨,天不明就起了炕,早早把門開啟。她想:“也許,把門一開,運濤會走進來。”一直早起了多少個早晨,早開了多少次門,十次、八次、一百次,也沒遇上這麼一回。今兒,運濤來信了,母親的心裡,說不出是甜是苦。
江濤看見母親哭,走過去說:“娘!甭哭,甭哭,是真的!是真的!”
忠大伯也說:“濤他娘!這是個喜事呀,怎麼哭起來?”
這時候,濤他娘一下子破涕為笑,說:“我好沒出息,怎麼倒哭起來了?”
江濤說:“誰知道!”
濤他娘揚了一下頭,說:“想的!”
忠大伯說:“他‘革’上‘命’,也坐上官了。咱給他寫個信,叫他家來,給他娶媳婦。”
老祥奶奶也在炕上答腔:“早該娶了,鞋鞋腳腳,一家子的吃穿,誰操持呢?把他娘忙死!”
濤他娘問:“咱窮苦人家,娶人家誰呀?”
忠大伯說:“娶人家誰,還是把春蘭娶過來吧。”
濤他娘說:“還不夠叫人嚼舌頭的?叫人家說是先嫁後娶!”
忠大伯說:“先嫁後娶也不是跟別人……”
濤他娘插了一嘴,說:“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呀。”
忠大伯說:“咱就不說那個,甭認那個死理,這個主兒我做了!我跟老驢頭去說說這件好事。”
說著話志和打了酒來,進門就說:“濤他娘!弄點菜,俺老哥兒倆慶賀慶賀!”
濤他娘說:“又喝酒?”
嚴志和說:“今日格不喝,什麼時候喝?一輩子了,娶你的時候,也沒這麼歡樂過。”
說著,一家大小都笑了,笑了江濤個大紅臉。濤他娘煮了兩個老醃雞蛋,叫老哥倆磕個小口,用席篾筋兒挑著就酒吃。
說著笑著,朱老忠從嚴志和家裡走出來,向北一拐,出了西街口,望朱家老墳上走去。
出了村,走著一條小路,到了朱老明的小屋跟前。天氣熱,朱老明正在大楊樹底下歇憩,朱老忠把運濤來信的話跟他說了。
朱老明從嘴裡取下菸袋來,仰起臉,對著天上。停了老半天才笑了說:“嗯!沒的咱這就算是見著青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