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後,我哥與他的對立派早已和解,有次老同學來家聚會讓我撞上了。其中有些人認識我,笑著向我打招呼。我本應該對這些大哥大姐表現出禮貌,但一想到他們中間某些人曾奪我所愛,氣就不打一處來,終於拉長一張臉揚長而去。我估計他們肯定忘記那件事,肯定覺得我的無禮十分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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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中國內地人都窮,學生們尤其囊中羞澀,習慣於打補丁的衣服,習慣於用推剪互相理髮和收集些廢瓶子賣錢。雖處無政府狀態,學校食堂服務卻大體如常。“豆腐腦,蘿蔔乾,吃得眼睛往上翻”——這就是大家敲打飯盆排隊時的歡呼,是對幸福的回憶和嚮往。書 包 網 txt小說上傳分享
韓少功:漫長的假期(4)
儘管窮,時尚卻並不缺乏,與時尚相關的商品交易也十分活躍,只是這種交易大多采取物物相易的方式,不經過現金的環節。比如毛主席像章一時走紅,各種新款像章必受追捧,那麼一個瓷質大像章,可換五六個鋁質小像章。一個碗口大的合金鋼像章,可換三四個瓷質像章或竹質像章。過了一段,像章熱減退,男生對軍品更有興趣,於是一頂八成新軍帽可換十幾個像章,一件帶四個口袋的軍衣可換兩三本郵票集。再過一段,上海產的回力牌球鞋成了時尚新寵,尤其是白色回力幾成*,至少能換一臺三極體收音機外加軍褲一條,或者是換雙面膠乒乓球拍一對再加高射機槍彈殼若干。
黑市交換很複雜,價值權衡全憑感覺和談判,所以一旦讀書潮暗湧,圖書也可入場交換,比如一套《水滸傳》可換十個像章或者一條軍皮帶。俄國油畫精品集或舒伯特小提琴練習曲的價位更高,手裡只捏著子彈殼或像章的人根本不敢問津。有一次,高二某同學徐某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本《赫魯曉夫主義》,作者據我後來回想也算不上什麼名角。書的內容無非是揭示了一些蘇共內幕,包括列寧與斯大林的吵架,貝利亞的殘酷和陰狠,朱可夫元帥對赫魯曉夫的勤王之功,還有“匈牙利事件”中納吉的兩頭受氣……但這一切在當時也屬異端,屬稀缺資訊,足以讓中學生讀得眼睛大睜呼吸急促。好幾天,它成了大家熱議的話題,更成了頻頻換手的接力棒——好多人都等著這本秘籍。
我運氣非常不好。秘籍剛傳到手上,還沒讀完就不翼而飛,不知是哪個王八蛋暗下手腳,說不定拿它去換回力牌了。這當然是我的重大失誤。書的主人急得差點要撞牆,幾乎每天都用慘白的臉堵住我,痛苦得把腦袋搖來搖去:求求你,你得去找找呵。我是從軍區一個朋友那裡借的,搞不好要出人命的呵。
我到哪裡去找?把自己賣了也賠不出吧?
我提出賠他一本巴金的《家》,他不要;賠他《安徒生童話集》,他也不要;賠三大本郵票,他還是不要。百般無奈之下,我只好把一隻手錶戴在他手上,暫時安撫他痛苦的心。
這隻舊手錶算是我最大的資本,來自另一位同學——當時他看中我的收音機,說什麼也要強買強賣。我自知不是個稱職的“換客”,也許這生意做下去,七換八換之後就會赤條條走人,那麼讓同學暫時保管資本,也許不失為安全之策。直到畢業下鄉前夕,手錶保管者因病得以留城,看到大家要遠行下鄉,抱著這個那個哭得眼淚嘩嘩。我心一酸,也哇哇哭起來,一激動就宣佈以手錶相贈。他當然吃了一驚,說了些表示驚訝、表示推讓、表示萬萬不可的話,但我不想欠下人情——再說,身外之物豈能與崇高的江湖義氣相比?一塊手錶對於我這個農民來說又有何用?
雖然事後略有後悔,但我那一刻確實很壯烈。
下鄉後,收到秘籍主人幾次熱情的來信。大概覺得這筆交易令人不安,他捎來一雙新軍鞋,算是聊作彌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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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插隊在一公社茶場。這裡有一百多號知青,一百多號本地農民,分三個工區六個隊,負責近六千多畝茶園和少許稻田。在地裡勞動的時候,尤其聚在樹下或坡下工休的時候,聊天就是解悶的主要方法。農民把講故事稱為“講白話”,一旦喝過了茶,抽燃了旱菸,就會叫嚷:來點白話吧,來點白話吧。
韓少功:漫長的假期(5)
農民講的多是鄉村戲曲裡的故事,還有各種不知來處的傳說,包括下流笑話。等他們歇嘴了,知青也會應邀出場,比方我就講過日本著名女間諜川島芳子的故事,是從我哥那裡聽來的,頗受大家歡迎。
黃某不是我的同學,是他留城的姐姐託付給同學帶下鄉的。他個頭小,平時不大言語,只喜歡拉拉小提琴,不過肚子裡還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