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的人看來,如此裝束,實在難以入目。漢民族男子對頭髮傳統的處理方法是束髮,既不剃邊,也不下垂,而只是盤在頭頂上。
金帝國在十二世紀二十年代,就曾下過剃髮令,凡拒絕一律處死,但只限於政府官員。現在清政府則普及全體漢人,嚴厲地執行,並喊出猙獰的口號:“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這是一項尖銳的挑戰,一下子觸發起疲憊不堪的漢人的民族情愫,原來對砍頭都馴服的像一群羔羊,忽然間只因為要剃掉他頭上一部分頭髮而怒吼如虎。我們引敘當時紹興(浙江紹興)一位西洋的傳教士馬丁尼在他的《韃靼戰爭記》一書中的目睹記載,代為說明:
韃靼軍發現沒有任何抵抗,順利地佔領紹興。浙江省南部各縣,也很容易的予以征服。韃靼這時候下令,強迫新近歸降的漢人剃髮,於是所有漢人,無論士兵和市民,都憤怒起來,手執武器,向韃靼反抗。他們對國家和皇帝都沒有這種熱愛,而為了保護自己的頭髮,卻捨生命去抵抗強大的敵人,韃靼終於被擊退到錢塘江以北。
最具有代表性的激烈反抗,發生在揚州(江蘇揚州)和嘉定(上海嘉定),這兩個孤城的殊死戰鬥,招來滿洲人殘酷的報復,他們在揚州屠殺十天,死八十萬人,在嘉定屠殺三次,死二十萬人。
——這筆血債,於二百年後十九世紀末期,漢民族向滿洲人討還時,稱為“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可是被要求償還這筆血債的兇手的後裔們,早已忘掉他們祖先這段獸行。
因為沒有統一的領導,最後的勝利仍歸於滿洲人,漢人終於跟滿洲人一樣,背後垂下辮子——這辮子垂了二百餘年,直到二十世紀初期,才跟清政府被同時剪除。不過漢民族的戰鬥力使滿洲人變為恐慌,那時明王朝最末一個皇帝朱由榔仍在西南流浪,雲貴高原一帶山嶽起伏,訊息跟外界隔絕,清政府不願再遇到揚州、嘉定那種場面,它希望跟逃亡中的明政府議和,互不侵犯。但大漢奸吳三桂反對,他主張斬草除根,並自願當異民族主子的先鋒,清政府遲疑了很久才接受他的建議,朱由榔遂死於吳三桂之手。
——回溯十二世紀的往事,金帝國以雷霆萬鈞之力南侵,卻只能推進到淮河為止。而它的後裔清帝國,卻迅速地把全部中國併吞,主要的原因是,金帝國在開始時便缺少得力的漢奸和漢奸兵團的幫助,以致完顏兀朮雖然渡過長江,仍是一支盲目的孤軍。而清帝國入關時,已豢養了不少強有力的漢奸和漢奸兵團,吳三桂更是搖著尾巴送上門的狗。很多重大戰役,往往不是滿洲人攻擊漢人,而是漢奸攻擊漢人。
清政府旗幟下最著名的三大漢奸,都被封為藩王,並劃給他們廣大的地盤。當時稱為“三藩”:
清政府有一項最進步的措施,是皇帝的兒子不一定加封親王。加封親王后也不能取得采邑土地,也沒有政治性的王府組織。而這三個非皇族的漢奸藩王,卻各據一方,成為半獨立的局面,顯然不是正常狀態。連三大漢奸都感覺到,削藩不可避免。
削藩是中央集權和國家統一必須採取的手段,但中國歷史顯示的現象是,每一次削藩,都要引起一次激烈地反抗。一六七三年,尚可喜因為不能忍受他兒子尚之信的橫暴,向清政府請求退休,推薦尚之信繼承他的王爵並接替他鎮守廣州。當時的皇帝是福臨的兒子玄燁大帝,他允許尚可喜退休,也允許尚之信繼承王爵,但不允許尚之信接替老爹鎮守廣州,他說:“地方官職,沒有世襲的規定。”吳三桂、耿精忠(第一任藩王耿仲明的孫兒),聽到訊息,發現氣氛有點異樣,於是他們也請求同時退休,目的在試探清政府的態度,希望(並相信)中央會慰留他們。清政府對這件事十分重視,有過激烈的爭論,瞭解一旦真的撤藩,三個大漢奸一定叛變。二十歲的玄燁大帝堅持撤藩,下令接受他們的請求。三藩果然叛變,剛剛安定下來的中國,再陷於混戰。
三藩推舉吳三桂當領袖,當時正在剃髮令之後,漢人的民族感情沉重而蓬勃,全國各地人民紛紛割掉辮子響應。清軍節節後退,後退到黃河一帶,仍不斷遭到沮喪的失敗。可是,有兩個重大的因素使形勢不久即行倒轉,一是吳三桂的漢奸招牌太過於響亮,不能發出明確的政治號召和建立堅強的領導中心,他既引導滿洲韃靼入關,又殺掉朱由榔全家,使他不能利用明王朝的慣性影響力。他只有自己當皇帝,但在這個緊要關頭,新興的政權無法馬上產生向心作用。二是吳三桂老了,有老年人最容易發生的過度小心保守的心理狀態,不敢採取冒險行動。他要求絕對的安全,但世界上根本沒有絕對安全的革命和叛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