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衣領把你施進死牢。你往四外一摸——囚籠。囚籠裡裝四十多個人,人人只穿一條褲權。不知什麼時候開啟囚籠,把你抓出去。抓著誰算誰。都臉朝外站著,像宰小雞似的,抓住哪隻算哪隻。真的。有的絞死,有的槍斃,有的審訊。把你打得渾身沒有一塊好肉,往傷口上撒鹽,用開水澆。你嘔吐或大小便,就叫你吃掉。至於孩子和婦女,嗅,上帝呀!”
不幸的人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他沒說完,尖叫了一聲,便噎了一下,便斷氣了。大家不知怎的馬上就明白了,摘下帽子,在胸前畫十字。
傍晚,另一件比這樁慘無人道的事件更可怕的訊息傳遍了整個營地。
帕姆菲爾·帕雷赫也在圍繞著死者的人群當中。他看見了他,聽了他講的遭遇,讀了木牌上充滿恐嚇意味的話。
他為他死後妻子兒女的命運擔心害怕到了極點。他在想象中看到他們受著緩慢的拷打,看到他們疼痛得變形的面孔,聽到他們的呻吟和呼救聲。為了免除他們將受到的痛苦並減少自己內心的痛苦,他在一陣無法剋制的悲傷中自己結果了他們。他用鋒利得像剃刀似的斧子砍死了妻子和三個孩子,而那把斧子正是幾天前他替女兒們和愛子費烈努什卡削木頭做玩具的那把。
令人不解的是,他並沒有馬上殺死自己。他在想什麼呢?他會出什麼事?有何打算和意圖?這是個明顯的瘋子,無法挽救的廢人……
利韋裡、醫生和士兵委員會成員開會討論如何處置他的時候,他正把頭低垂在胸前,在軍營裡遊蕩,兩隻渾濁的黃眼睛發直。任何力量也壓制不下去的、非人的痛苦擠出的痴呆笑容一直沒離開過他的臉。
沒人可憐他。人人躲避他。有人說應當對他處以私刑,但得不到支援。
世上再沒他可做的事了。第二天清晨,他從軍營裡消失了,他躲避自己就像躲避得了狂犬病的狗一樣。
冬天來臨了。天氣冷得徹骨。嚴寒的大霧裡出現撕裂的聲音和看起來並無聯絡的影像,它們凝滯,移動,消逝。太陽不是通常看到的太陽,而換成了另外一個,像個紅球掛在樹林中。像蜜似的搖用色的光線,彷彿在夢中或童話裡緩慢地向四外擴散,但擴散到一半的地方便凝滯在空氣中,凍結在樹枝上。
許多隻看不見的穿著氈鞋的腳,沿著所有的方向移動,像一堵牆似的擦著地面,踩在雪上的每一步都發出憤怒的吱吱聲。那些戴著圍巾帽、穿著短皮襖的形體彷彿在空中飄浮,彷彿沿著星體的天球旋轉。
熟人們停下步,聊起天來。他們把像洗過蒸汽浴那樣通紅的和鬍鬚凍成一團的臉互相靠近。粘成一團的蒸氣像雲團似的從他們嘴裡噴出,同他們彷彿凍僵的不多的話相比,顯得大得木成比例。
利韋裡在小路上碰見醫生。
“啊,是您嗎?多少日子沒見面了!晚上請您回窯洞,跟我一塊過夜。咱們像過去那樣聊聊天。我有訊息。”
“信使回來啦?有瓦雷金諾的訊息嗎?”
“我們家的人和你們家的人在信使的報告裡~個字也沒提。可我正是從這裡得出了令人欣慰的結論。這意味著他們逃脫了危險。不然準會提到他們的。其他的情況,咱們晚上見面時再談。說好了,我等您。”
在地窯裡,醫生又重複了一遍他白天問的問題:“我只請您告訴我,您有我們家的人什麼訊息沒有?”
“您又不想知道鼻子以外的事。您家裡的人看來活著,沒危險。不過,問題不在他們身上。我有絕妙的新聞。要不要來點肉?凍小牛肉。”
“不,謝謝。別把話扯遠了。”
“隨您的便。我可要吃啦。營房裡的人得了壞血病。大家都忘了麵包和蔬菜是什麼味了。早知道這樣,秋天應當組織更多的人採胡桃和漿果,趁逃難的婦女還在這裡。我告訴您,情況好得不得了。我一向預言的都實現了。形勢有了轉機。高爾察克正從各條戰線上撤退。這是自發的全面潰敗。我說的您明白嗎?可您卻在唉聲嘆氣。”
“我什麼時候唉聲嘆氣了?”
“時時刻刻。特別是維岑緊逼我們的時候。”
醫生回想起剛剛過去的秋天,槍斃叛亂分子,帕雷赫砍死妻子和兒女,沒完沒了地殺人,把人打得血肉模糊。白軍和紅軍比賽殘酷,你報復我,我報復你,使暴行成倍增加。鮮血使他嘔吐,湧進他喉嚨,濺到他的頭上,浸滿他的眼睛。這完全不是唉聲嘆氣,而是另外一回事兒。可怎樣才能對利韋裡講清呢?
窯洞裡有一股芬芳的焦炭味。焦炭味直衝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