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翰比皇甫訾高了半頭,可此刻皇甫訾卻力氣大得驚人,合著眾人之力,半扶半抱地將他安置在床上。
太醫拿出一根髮絲般細的金針,神情緊張地朝著皇帝的人中穴刺下去。皇甫翰掙開眼睛,面前一片昏黑,過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楚圍著床榻的一群人。
“訾兒,訾兒。”他張皇地喊著,脆弱從碎裂的高高在上中洩露出來。他到底是個人,面對至親終難以自持。
“訾兒在這裡。”皇甫訾撲到床前,他鮮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哭得不成樣子。
“做個好皇帝,答應我,做個好皇帝。”
曾記得先皇病重也說過同樣的話,用同樣的語氣。
當時不懂,現在卻洞若觀火,心如明鏡。
他為天下殺了親叔,逼死了皇后,除去了嫡妃。不過換來史冊上的寥寥數字,天下是每位君王的命,用鮮血築起,用鮮血鞏固。
成就了太多,也辜負了太多。
皇甫訾你不能毀了它!父皇要的太平盛世,由你建立。
“皇兄!”
“答應朕!”
“是,是!”皇甫訾死死抓住皇帝的手,他何嘗不知道天下是皇帝的執念,只是他這一答應,皇兄恐怕便心願已了:“訾兒答應,那皇兄也要答應訾兒,好起來!好不好?”
皇甫翰聽皇甫訾應承下來,頓時放心了一大半。
“答應訾兒!”
聽到皇弟焦急的聲音,他勾起嘴角輕輕說了個“好”字。虛弱得連他自己都騙不了。
風颳在臉上,肆無忌憚地帶給人刀割一般的痛楚。
十萬大軍頂著嚴風齊集城下,等待皇帝出現。
大約過了一盞茶時間,眾人沒等來皇帝卻等來了執著聖旨的司馬將軍。他勒住韁繩,翻身下馬,看了軍前主帥打扮的公輸月一眼。遂大聲宣讀皇帝的旨意:“奉天承運皇帝召曰,朕身染風寒,難送眾將。特傳此諭,以鼓我大宓之士氣,集我大宓之雄心。望汝等奮勇殺敵,捍我國土。欽此。”
司馬悅然目光如炬,聲音如洪,他掃視了一眼待發的將士道:“眾將士,接旨吧!”
“是,我等誓死保衛邊疆!保我大宓萬世安昌,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兵率的聲音宏亮有力,直幹雲霄。
公輸月突然胸口一緊,抬頭去望城牆之上,卻瞥到一抹淡黃的影子。悸動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他控制住突如泉湧的情緒,定睛看來,卻只看到一面孤單的軍旗,在二月仍冷的風中僵硬地翻動著。
深刻的黑紅色花紋給慘白的天際添了幾分沉重的色彩。
皇甫翰。
他收回落在城頭的視線,在心裡輕輕地念。
那滋味說不上來的難受,像有一隻手戳著心底快要結痂的傷口,又癢又痛。
“出發!”立起手中的軍旗,執疆調轉方向。
那座城,那個人,在整齊的馬蹄聲中慢慢遠去。
皇甫翰,皇甫翰,皇甫翰。
他用盡力氣地想,無數次地默唸這個帶著所有謊言的名字。
一種預感籠罩在心頭,讓他恨不得立刻穿過重重的人牆,縱馬調頭回去。
明明是他被欺騙,被利用,可這是他卻下意識地覺得自己辜負了某些重要的東西。
這一世,總有些最美的細節被虛擲,被辜負有意或無意。可此刻遙遙記起,心卻不可抑制地疼起來。
皇甫翰!皇甫翰!皇甫翰!
他曾竭盡所能想要保護的皇帝,那個身無長物,寂寞無依的皇帝,那個不可一世,驕傲到從不願低頭的皇帝,那個獨自飲酒醉到胡亂獻吻的皇帝,那個看他受傷急到紅了眼的皇帝,那個城頭眺望孩子氣的皇帝,那個半勾嘴唇戲謔挑釁的皇帝……
所有畫面重疊在一起,一幕幕,一場場像臺上演的戲,搖晃著不斷出現在眼前。那畫面泛黃,發黑,模糊得像是浸在霧氣裡。
他竟然分不清楚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驀然在記憶深處隱約見到一個人影。
他負手而立,竭盡勇氣,集了天下的風情,嗓音如綢:“我不願世人說,皇帝身無長物。”
89
第 89 章 。。。
皇甫翰站在城頭,望著身著盔甲的那隻狐狸越走越遠,心一下子空了。
他注視著萬馬揚起的灰塵,竟然笑了出來。連他自己也被嚇了一跳。
笑聲自發地從裂開的唇裡蹦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