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的東西,對於新鮮的,她所不知道的東西,她都覺得是危險的,她已經不願意再去做嘗試,那些能夠讓生活更輕鬆也更愉快的嘗試,她全部不願意去做。
我現在想起來,從我很小的時候起,媽媽就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任何有關這個世界的美好,她只是反覆地提醒著我,這個世界是多麼地危險、可怕。馬路上任何搭訕的人都是不能理睬的,沒有人是值得信任的,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而活著的,只有家裡是安全的,只有父母是不會傷害我的。我很奇怪為什麼她這樣的教育,卻能夠養育出我這樣的孩子,大概是因為那些恐懼是她的恐懼,而不是我的,我不知道在她年輕的時候,她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她從來也不跟我說起這一部分,這也是她的安全措施之一,她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是怎麼樣的,因為她覺得這不能說,她覺得對政治感興趣是件很麻煩的事情。畢業後我去報社工作,她最擔心的事情也是,不要跑任何與政治有關的條線,不要觸碰到政治。我知道,在她的內心深處,始終有塊陰影,這個世界一定從某種程度上傷害過她,讓她變成了現在的樣子,畏首畏尾,像只蝸牛一樣躲在自己所謂的安全堡壘裡。
但是我,我從未受到過任何傷害,這個世界一直善待於我,周圍的人也都是善良的面孔,所以我不能理解和接受她的恐懼,因為那是她自己的恐懼,她生育了我,可是她不能夠把她的恐懼也遺傳給我,這是不公平的,我不需要去接受這些。
有誰不想與自己的媽媽親密地在一起呢,可是陰影讓兩個人的距離變得好遠。我希望的是,她放下她手裡的酒精棉花,與我一起到海邊去吃一次海鮮排檔,在那些髒兮兮的地方,吹吹海風,喝喝啤酒,我想告訴她,人生中有很多很多的快樂,有很多很多的微笑,還有很多很多善良的人。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告訴她這些,我不知道該怎麼去驅散,她心裡的那塊陰影。
一箇中學生的材料歸檔
文/熊小默
我確實在我的叔伯輩中,發現了一些願意將他們經歷的*浪漫化的人。在他們眼中那十年貧窮卻信仰堅定,艱苦卻刻骨銘心,甚至在看過《陽光燦爛的日子》之後,不禁引為銀幕自傳。而最容易被這一撥人說爛的四個字,便是“青春無悔”,真讓人啼笑皆非。我爸每每看見此類諸君在各類電視節目中憶往昔崢嶸,都有種拉他們去鑑定是否罹患“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衝動。
作為一個鄉紳和舊政府職員的兒子,我爸一直沒機會戴上紅領巾。這是個挺糟糕的情形,不正是這樣嗎?即便在今天,大家仍然時刻擔心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擔心自己顯得格格不入,或者“不正常”。年輕人們有同樣的偶像,聽同樣的歌看同樣的綜藝節目;被同樣的話語鼓動,好惡著同樣的事情,乃至同樣地盲目同樣地虔誠。我們好歹都還是同一批次的思想產品,以胸前飄揚的紅領巾為記,除了我爸。
他坐在課堂裡,猜測他為什麼不能擁有一條光榮的紅領巾,這用烈士鮮血染成的聖物。我爸肯定幻想過能有幸擁有這塊布的部分邊角料,以期和其他革命少年站在一起,而不是坐在教室角落裡。其實在我念小學的時候,我遇到的入隊宣傳也是同樣的說辭,可見這幾十年來都沒有換過宣傳文案。以致於我產生了和我爸當年一樣的,對該產品如此複雜工序的疑惑。
可能就和我學生時代的各色興趣小組一樣,我爸的學長們自發組織成各色紅衛兵組織,四處抄家。從淮海路舊宅的視窗,爸爸可以看見這些制服少年衝入他的某個同學家,四處搜查,並找到了兩把寶劍——雕龍畫鳳,Made in China的那種。“這是不是日本指揮刀?”紅小將憤怒地質問,黑五類百口莫辯。“你是不是漢奸翻譯官?你說!”反革命啞口無言。在很多年之後的同學聚會上,我爸爸講起這段窗臺偷窺往事仍然回味無窮。
雖然沒資格成為任何革命少年組織的成員,但是他至少也沒留下汙點。沒有抄過別人家、沒有砸過聖人碑、沒有打過校長、沒有揭發過別人的牢騷,如果我爸真有什麼少年時代是值得紀念的,他才更有資格說“青春無悔”。
那年尼克松在中南海吃完國宴,轉身又來到上海參觀如火如荼的社會主義新中國建設。兩報一刊上印的自然是含蓄的相關新聞,而班主任在課堂上對我爸爸和他的同學們唸的則是另外一份“注意保管,不可外傳”的內部學習檔案,分析時政要聞的深層含義,大意則是資本主義世界的頭子,美帝總統尼克松眼見歷史潮流勢不可擋,只好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跑來我國求饒云云。這時候,我爸當堂舉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