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下很難稱得上真正太平過,偶爾的盛世不過是曇花一現。說是三代以降,皆在一亂之運,也毫不為過?敢為一亂一治之說,又有何根據?”
王世貞這下啞火了,他畢竟只是個優秀的文人,明星級的辯手,真要深刻起來,還真不是李贄的對手。但他哪裡肯認輸,兀自運用嫻熟的技巧道:“李兄到底想說什麼?”當難以應對對方的問題時,不妨將皮球踢回去,一來贏得思考時間,二來對方說多錯多,說不定就能軀得漏洞。
“王兄不明白,我來為你解釋一番。”李贄淡淡一笑,長身而起,袖袍揮灑,說不出的寫意道:“我同意韓昌黎的說法,但不同意你的說法,昌黎先生說,君為天下服務,所以天下人應該以忠孝侍之,這是至理。但你把父子和君臣等同視之,餘不敢苟同。因為父對子,有親有尊;但君對臣,無親也,只尊而不親。故而為父者,哪怕對兒子沒盡到一點教養的義務,卻總有生育之恩、血脈之情在那裡,所以要求做兒子的永遠孝順,也算有道理。”
這時日已偏西,陽光灑下來,染得李贄身上金燦燦的,彷彿賦予他某種神聖的意味。他的聲音響徹場中每一個角落:“但做君主要求臣子忠孝,卻必須先為天下服務,則全天下人無不忠孝、無不擁戴!其實我也是拾人牙慧,因為這話是孔夫子說的,他說‘君君臣臣’,意思是‘君有個為君的樣子,則臣就有為臣的覺悟’,為君者什麼樣子,就是韓昌黎先生說的那樣,為之禮、為之樂、為之政、為之刑、為之守、為之備,為之防。如果把這些都做好,做君主的還擔心臣民不忠孝嗎?縱有個別叛逆,則天下人共擊之!哪還用君王操心勞神?”
聽著李贄的話,會場中靜悄悄的,無論是大師大腕們,還是顧憲成、趙南星那些年輕的太學生們,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就連值房裡的嘉靖皇帝,滿以為自己本應該憤怒才是,卻偏偏也……思考起來。
如果說王世貞的話像火,帶來了狂熱的喝彩;李贄的話就像冰,讓大家冷靜的思考起來。
給了大家一點緩衝,李贄的聲音繼續響起:“三代之前的君王,大都明白這個道理,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先造福黎庶,後享天下奉養,堯、舜、禹、湯、周文等古來賢君皆是如此,故古者天下之人愛戴其君,比之如父,擬之如天,誠不為過也。”
“後之為人君者,但凡明白此理,必開創一番承平盛世,留下千古芳名。諸如漢之文景,唐之太宗、宋之太祖、仁宗;其中又數本朝最多,太祖、高祖、仁宗宣宗憲宗孝宗,以及當今聖上,都是明白此理的,故而本朝之安寧強盛,遠超前代。”話鋒一轉,他又道:“但其餘數百位皇帝,卻大都如漢高帝所謂‘某業所就,孰與仲多?’者,其視天下為家產之情,不覺溢之於辭。但有此心者,必置百官如家奴,視百姓為草木。其實天下蒼生,誰不想視君王若父?畢竟父雖嚴厲,但對其子大都親之愛之恤之;無奈罕有君王將百姓視為子女,卻大都視為刀俎待割之魚肉!既無親恩,又無率養之情,百姓怎還能實君若父?這才是三代以降,我華夏亂運始終的根源吶!”
“至於當今聖上天資英斷,睿識絕人,具有成為堯、舜、禹、湯、文、武這樣的君王的潛力,他象漢宣帝一樣做事努力認真,象光武帝一樣為人大度,象唐太宗一樣英武無敵,象唐憲宗一樣能夠消平各地藩鎮叛亂,陛下還有宋仁宗的仁恕之德。總之象這些可取的優點,無論哪一項,都能在當今的身上找到。豈是德高於才的漢文帝可比擬?遙想當今初登大寶時,即剷除積弊、革新政事。很快便一掃正德朝之穢氣,還天下以太平!那時候風調雨順、國庫充盈,天下人都很高興,說終於可以享受盛世了。無奈最近這些年,陛下為妖道所惑,竟迷上了修玄,一時忘掉了為君的道理,結果國事日頹、每況愈下……”說到這,他已是淚溼衣襟,朝著西苑方向叩拜,泣血道:“君父知否?天下百姓如飢寒待斃之嬰兒,皆是您的孩子,只要您能想起為君之道,不再沉迷於齋醮,對臣民恢復父親般的愛護,百姓也會死心塌地的忠誠擁戴陛下,則聖上必重回堯、舜、禹、湯、文、武這樣的明君之中,也使得臣下能洗刷數十年諂媚君主之恥,讓他們置身於皋陶、伊、傅這樣的賢臣之列,上下便可萬眾一心,其利斷金!承平盛世!指日可待啊……”
第七六四章 君父臣子(中)
“懇請聖上垂憐啊……”王畿緊跟著李贄,從蒲團上起來,跪倒在塵埃中,老淚縱橫的嘶喊道。
“懇請聖上垂憐……”海內名儒羅汝芳也跟著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