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延答應著出門。
聶十三低聲問道:“您是他舅父,為何他這麼些年都流落在外?”
文帝苦笑道:“皇家宮牆重重疊疊,秘密本就多。”
凝視著燈光,緩緩道:“敏之的身世,自是不能公開,連提都不該提……可能太寂寞了,也憋得太久,今晚我卻想跟你說說。”
“敏之的母親是安和公主,也是我的五妹,小名叫做丹鶴。從小和我一起長大,感情……很好。”
目中盡是沉緬往事的柔情。
五月的榴花,雪白的衣衫,明媚清妍的笑靨,情致纏綿的淚痣,午後共讀一卷晚唐的詞,拿起畫筆為她繪一幅小像,私自出宮分吃一串冰糖葫蘆,荷葉深處執手相對的甜蜜和恐懼……
聶十三也不催促,只默默等著,不知過了多久,燈芯嗶剝一聲,閃出一朵哀婉的燈花,文帝驚覺,輕聲嘆了口氣,續道:“我當太子時,西州慕容氏屢屢作亂,鐵騎幾乎無敵於天下,其時我幾位兄弟是擁兵王爺,掌有軍權,對皇位虎視眈眈。內憂外患之下,丹鶴自請和親燕亦。”
“她是為了我……”
“金枝玉葉淪落異族,丹鶴以一己之身,消弭了一場戰爭,換來大寧十數年的太平,也給我時機平息了內亂,挽救了千萬百姓的性命。”
“她別了故土,與相愛的人生生離別,卻使得寧國無數女人避免失去親人愛人的痛苦。”
“人說帝王無情,卻不知也是逼不得已,動不得情,我這一生最大的憾事就是讓五妹遠嫁,做了無情之人。”
“十年後她就病亡了。”
“生不能聚首,我卻盼望她的魂魄能夠回來,宮中丹鶴苑,我一直留著等她……”
聶十三心腸素來堅硬,聽了文帝這番話,卻不禁黯然神傷。
已不必再問當年安和公主與之生離的愛人是誰,想必她自請和親,也是為了割斷這段不倫之戀。
既不能相守,於是成全,成就愛人的皇圖霸業之心,保全一個萬民安居的寧國——安和公主,不負“安和”之號,果然奇女子。
只是這段宮廷密事,不知賀敏之知不知曉,想到此節,聶十三心中一驚,忙轉眼看去,只見他緊閉著眼,眼角卻不斷有淚珠滑落,滲入髮間,轉瞬消失。
文帝伸手撫摸賀敏之的頭髮,手勢裡是不盡的憐惜,聲音卻又是無奈的冷酷:“七年前我滅了燕亦,慕容之恪和慕容之憫兄弟卻漏網逃了,慕容一族鐵血嗜殺,不擅治國,於復國一念卻極是執著,這兩個皇子流落民間,於寧國始終是個遺患。”
“敏之就是慕容之憫,是五妹的孩子,卻也是慕容氏的餘孽。”
“所以,他只能是賀敏之,我永遠都不能認了他,一旦身份敗露,就是殺身之禍。”
文帝凝視著賀敏之,說不出的蒼涼:“敏之,你可都聽見了?我這一生,註定是欠了你們母子。身在帝王家,有種種身不由己之處,你……原諒舅父吧。”
賀敏之睜開眼,被淚水洗過,分外明淨而多情的眼:“皇上,去年南疆大案時,您答應過要賞我,當時我沒想好,現在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一聲“皇上”,聽得聶十三心痛如絞,賀敏之終是徹底沒有了親人。
文帝微閉著眼,臉上閃過痛楚,卻也有一絲寬慰:“你要什麼儘管說,我一定答應。”
賀敏之微微一笑,聲音雖低弱,在夜闌人靜之際,卻清晰異常:“聶十三原姓江,是四年前被滿門抄斬的臨州江家的公子,我當時救下了他,請皇上恕了他的罪,從此不再追究。”
文帝沉吟半響:“可是劫了茶綱的江家?大理寺可以案卷可查?”
賀敏之答道:“臨州府上報的文書說人犯俱已處決,大理寺早已封擋入存。”
文帝道:“一人犯罪,禍及全家,也是朝廷的法度。但你既然說了,那便恕了他。”
看向聶十三:“回頭先封你六品帶刀侍衛,敏之身為大理寺丞,身邊添個護衛也不為過,上次你不願為官,現下敏之身邊沒個可靠的人,你就當為他效力罷。”
又笑道:“聽說你已是寧國第一劍客,原來竟是白鹿山盛讚的江慎言,難怪。”
聶十三謝恩,只覺得文帝看著溫雅如春風,卻連江湖中事都盡皆有數,不由心中暗驚。
一時徐延已經回來,文帝起身道:“明天我吩咐御醫過來給你看看,好好休養,過些日子我再來探你。”
走到門邊卻聽賀敏之叫道:“舅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