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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鳳,你在公館裡頭做了這幾年,也做得夠了,”周氏開始慢騰騰地說,但是依舊比別人說得快些,而且以後愈說愈快,好像一盤珠子在不停地滾動一般。“我想你一定願意早些出去。今天老太爺吩咐說,要送你到馮家去,給馮老太爺做小。下個月初一是個好日子,馮家就要在那天接人。今天是二十八,離初一還有三天。明天起你不必做事情了,你好好休息兩天,等著到馮家去。……你到馮家去要好好地服侍馮老太爺兩夫婦,聽說馮老太爺脾氣古怪,馮老太太脾氣也不大好,你遇事要將就他們,不要使性子。馮家還有老爺、太太、孫少爺。你也應該尊敬他們。你在我房裡做了幾年丫頭,也沒有得到多少好處。現在給你找到這門親事,我也算放了心。馮家很有錢,只要你在那邊安分守己,你一生穿衣吃飯一點也不用憂愁。這樣也比五太太的喜兒好得多。……你服侍我幾年,我沒有什麼報答你,我明天就叫裁縫來給你做兩身好衣服,還給你預備點首飾……”她還要說下去,卻被鳴鳳的哭聲打岔了。
這些話的每一個字都像利刀刺進鳴鳳的心,她只得任它們亂刺,沒法防衛自己。她的希望完全破滅了。人們甚至連她所賴以生活的愛情也要給她奪去了。把自己的青春拿去服侍一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子,得不到一點憐惜。在那種家庭裡做姨太太的人的命運是極其明顯的:流眼淚,吃打罵,受閒氣,依舊會成為她的生活裡的重要事情。所不同的是她還要把自己的身體交給那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子蹂躪。做姨太太,這是何等可恥的事。在平日她們丫頭的罵人術語裡,“給人家做小”也就是一句。然而在高家經過了八年的忠心的苦役之後,她所得到的報酬,卻是去做姨太太,給人家蹂躪,讓人家折磨。她的前途依然是一片濃密的黑暗,那一線被純潔的愛情所帶來的光明也給人家摧殘了。一個青年的和善的面顏在她的面前溜了過去,接著許多獰笑的歪臉惡狠狠地向她逼來。她害怕地用手遮住臉,她好像在跟什麼可怕的幻象掙扎。忽然一個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來,好像有人在說:“一切都是命中註定了的。你不能夠改變它。”於是一種不可抗拒的絕望的感覺緊緊地抓住了她。她忍不住傷心地哭起來。
周氏的話像珠子一般地滾著。她一口氣說了許多,很難馬上止住。現在她才注意到鳴鳳的這種不尋常的舉動,而且也聽見了這個少女的悲慘的哭聲,她驚愕地閉了口,注意地觀察鳴鳳的舉動。她還不能夠明白鳴鳳為什麼要這樣傷心。但是她已經被這個少女的哭聲感動了。她溫和地問道:“鳴鳳,怎麼了?你哭什麼?”
“太太,我不願意去!”鳴鳳的口裡迸出了哭聲道。“我寧願在公館裡做一輩子的丫頭,服侍太太,服侍小姐,服侍少爺。……太太,我只求你不要送我出去,我在公館裡事情還沒有做得夠!……我才只做了八年。……太太,我年紀還輕,請你不要把我送出去。……”
這種情形觸動了周氏的平常很少被觸到的母性,她帶著悽然的微笑說:“本來我也怕你不願意,實在說馮老太爺的年紀太大了,論年紀你可以做他的孫女。然而這是老太爺的意思,我也只得聽他的話。不過只要你到了那邊好好地服侍馮老太爺,日子也並不怎樣難過,倒強似嫁一個貧家男人,連衣食也顧不周到。……”
“太太,我寧願受凍捱餓,我不情願給人家做小……”鳴鳳吐出了這句話以後,覺得自己的全身的力量都用盡了,她站不住,跪下來,抓著周氏的膝頭哀求道:“太太,請你不要把我送走,我願意在公館裡做一輩子的丫頭。我願意服侍你一輩子。……太太,可憐我,我年紀輕!……你打我、罵我都可以,只是不要把我送到馮家去。……我怕,我怕過那種日子。……太太,請你發點慈悲,可憐可憐我吧。……太太,我不能去啊!”她說到這裡,一陣更大的悲哀壓倒了她,她覺得有什麼東西潮也似地從她的心底直湧上來、無數悽慘的話到了她的喉邊又被她嚥下去,她的口已經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她不能再說一句話,只顧低聲哭著,愈哭愈傷心,她覺得要把她的心哭出來才痛快。
周氏被鳴鳳這一哭引起了自己的心事。她看見那個跪在她面前把頭俯在她的膝上哀哀哭著的少女,也覺得悽然。這時候她的母性完全被觸動了。她並不推開鳴鳳,卻溫和地用手摩撫鳴鳳的頭髮,愛憐地說:“我也知道你太年輕,老實說我也不願意把你送到馮家去。……然而這是老太爺答應了的。他說怎麼辦就要怎麼辦,我做媳婦的怎敢違抗?……現在沒有法子挽回了。無論如何你初一一定要去。……你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