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只有一個聲音,那就是“吾皇太極!”天下人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服從他,跟隨他,擁護他。除了身後的戰隊,他的面前,只有旺紅的火,和一片黑鴉鴉臣服的人頭。人頭鋪到什麼地方,他的疆土便擴充套件到什麼地方,亦如熊熊烈火,以燎原之勢,勇不可擋,所向無敵。皇太極躊躇志滿,仗劍長嘯,嘯聲清越激昂,穿過草原,一徑刺向雲端裡去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的目光一凝,不可思議地看到了對面火光映照下唯一站立的物體。那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著白衣,長髮如雲,與寬大的裙一起在風中飛揚,像一面旗。天地間,除了這火,這雲,這沙漠,這黑色的人頭,那女子便是唯一的顏色。皇太極震驚至不可名狀。在他面前,沒有人敢站著面對。要麼跪,要麼死,但是不可以站著。然而,那女子卻傲立於萬千低伏的黑色人頭之中。於萬千低伏的黑色頭顱間,高高揚起她的臉,向天地傲然地宣佈著她的不屈與美麗。這真是大逆不道。可是,那是多麼美麗的一張臉。美得絕塵。那張臉上,沒有悲傷,雖然,她的兄弟就臥在她的腳下,從一個有著陽光般笑臉的大男孩轉瞬間變成了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體,胸前的窟窿甚至還在流血;那張臉上,也沒有憐憫,雖然,她的姐妹就跪在她的腳下,正像其他苟活偷生的人一樣,瑟瑟地發著抖,含著淚一遍遍跟著人群磕頭下拜;那張臉上,更沒有恐懼,雖然,她面對的,是魔鬼見了也要退避三舍的草原之鷹皇太極。那張臉,有的只是平靜,只是不屈,只是沉默。平靜如霜,不屈如雪,沉默如雷。它們結合起來,在皇太極眼中心上留下的,卻是一道閃電。清晰而疼痛地,劃亮他的視線。他揚起手中的鞭子,猛地望空一揮,天地間刷地靜下來。靜得只聽見風的聲音。風從蒼茫的遠古吹來,吹過秦皇漢武,吹過唐詩宋詞,吹過元風明韻,一直吹到莽莽草原上來,吹向新一代的天之驕子——皇太極!他翻身下馬,一步步走近她:“你不怕我?”她看著他,甚至連一個搖頭的動作也沒有。桀驁不遜,而又從容沉靜地寫作天地間一個大大的定格。他逼近一步:“你不怕我殺了你?”她仍然只是看著他,看著他,眼中沒有一絲漣漪。她的平靜令他激怒,她的不屈又令他佩服,而她的沉默,更令他震撼——是什麼使一個看起來年僅二八的小女子會有如此的從容和無懼?她不跪他!她不怕他!她不服他!為什麼?憑什麼?他站在她的面前,只有一步之隔:“你不怕死麼?”隨著這句問話,他伸出手去,想托起她的下巴,好把那張臉看得再親切些;隨著那句問話,她也同時伸出了手,迅雷不及掩耳,自袖中抖出一柄短劍,毫不猶豫,刺向他的胸膛,只差一點就命中心臟。只差一點。因為劍尖堪堪刺到,一枝綠羽快箭已經後發先至,直射她的胸口,沒羽而入。楔子(2)一個滿臉虯髯的年輕武士隨之打馬前來。那是旗軍中的神射手、皇太極的異母兄弟多爾袞。“啊!”兩聲“啊”是同時發出的,以至聽進耳中的只是一聲。那是皇太極,也是那白衣的女子。然後,他們同時倒了下來。女子在倒地之前,仍然拼盡全力將劍刺入皇太極的左胸,然後,她無憾地撒開手,臉上仍然沒有一絲表情,只像睡熟了一樣輕輕地閉上眼睛,彷彿一切早在預料之中。而皇太極,卻說了一句話。那是在多爾袞趕到,將他扶起的一刻。他的手握著胸前的劍,掌心迅速被血染紅,是胸口的血,也是手掌的血。手握住了劍,被劍割傷了。眼睛看到了美色,便被美色割傷。這時候他已經明白她為什麼會那樣平靜了。一個已經做好一切準備,只等待死亡來臨的人是沒有恐懼的,甚至也沒有了驚惶和憤怒。因為所有的情緒都是活著的人因為對活著的渴望而產生的;如果已經決定了死,甚至很歡迎那死亡的到來,那麼她對待死就會像對待早晨吸入的 大金深處那些悽豔的往事(1)天聰六年(1632)秋。盛京宮城。十王亭裡,八旗將領和各部固山額真沉默地按品分坐,每人面前一杯來自中原的極品鐵觀音。侍茶的小校跪在奏樂樓前拼命地對著紅泥小爐煽火,這異樣的寂靜使他這樣一個小小的茶奴也感到不安了。這已經是第二道茶,可是兩王八旗都在自己的亭中各自端坐著,沒有一個人講話。連鳳凰樓上的簷鈴都沉寂,偶爾搖動一下,也啞啞地沒有聲響。水漸漸地沸了,在魚眼方過、蟹眼初生的當兒,小校偷偷從茶香氤氳間抬起眼,迅速向十王溜了一眼。那些,本都是英勇有勳功的滿洲武士,八旗中血統最高貴、地位最顯赫的王族,現在卻像是一群藉藉無名、正候在科舉考場上等著髮捲子的中原秀才,呆呆地望著前方的大政殿,一聲不響——平日裡,此時正是皇太極於此主帳問事,公務最忙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