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到拆遷辦雷主任時,並沒有看到雷主任,我只看到一盞碘鎢燈,眨了眨眼才明白,燈即是主任,主任即是燈,這顆頭太亮了,超越我有生以來對所有禿頭的認知。看來以前我對禿頭的理解還是太片面,別的禿頭只可做到反射,這顆禿頭則可做到發射,周遭一切東西都要被擊落下來,包括我們的私心雜念。
雷主任大聲疾呼:理解政策,吃透政策,支援政策,說到底是無條件服從政策……終於明白,雷主任腦子裡政策太多,容積率有限,政策生生擠出來,把頭髮都擠掉了。
小廣場附近黑壓壓的人,所謂小廣場其實是油條房前面的丁香街三岔路口,還臨時搭了一個臺子,前面站了十幾個派出所幹警維持秩序,拆遷辦雷主任站在臺子上,大聲宣佈了拆遷平均賠償價:6000元/平方米。
才6000元/平方米,一時我的腦子嗡嗡的,眾兄弟也臉色大變,戈壁的,比我買進的價還低400元/平方米,這貨一句話就讓我破產。正待大聲反對,廣場上已一陣鼓譟:打劫!打劫!附近的樓盤都賣到12000元/平方米,6000元/平方米就是搶人。
雷政策嚴肅地說:吃透政策早簽約,世上沒有後悔藥,等到強拆夢方醒,流淚懊喪又跺腳。
李可樂抗拆記 二(3)
雷政策再說:愛黨愛國別嘴說,爭當搬遷好勞模,揮動小鏟一路拆,拆出一個新中國。
雷政策再再說:今天你給我一份溫暖,明天我送你一片藍天,今天你膽敢抵抗,明天我送你進入班房……
有礦泉水瓶子已扔了上去,還有人炸響了鞭炮,菜刀妹和高大男率隊往臺上衝,被派出所幹警厲聲攔住,還拔出了電警棍。眾人退回,倒是高姐,不知何時現身,悄悄從後面溜上臺子,衝著雷政策就吐了一口瓜子皮:你敢強拆老孃的房子,老孃就裸體去政府遊行。
幾個拆遷辦的辦事員厲喝著過來攔住高姐,高姐回身把胸脯一挺,波濤洶湧地:來摸,來摸,摸二筒舒服得很。辦事員完全沒料到高姐使出這個撒手鐧,一時愣住,派出所幹警上前,一把將高姐摁在地下,怒斥:耍流氓,耍女流氓也不行,拘留15天。街民們大聲吶喊放人、放人。所長政策水平較高,低聲說了一句什麼,那幹警把高姐放掉。
街民們叫罵不停,聲勢如浪,可明顯處於下風,一方面派出所十幾名幹警守在臺子附近,近身不得。別看街民們襲擊我們時身手了得,可當正規軍來到,他們倒也分得很清,拆遷隊不是官,警察是官,官是不能隨便打的。另一方面,街民們太缺乏理論建樹了,東拉西扯不得要領,拆遷辦帶來的幾個辦事員軟硬兼施,見招拆招,比如:
這房是我爺爺傳下來的,我不能隨便把祖業賣掉啊……(抱殘守缺,就算爺爺活到現在也會支援國家建設的,我們調查過,你爺爺這房子也是1949年拆掉地主的舊房蓋的無產階級新房,沒有你爺爺的大度,你現在還住瓦房。)
可是這賠償款這麼低,你們也不能讓小老百姓太吃虧了……(表面看你吃點小虧,可吃虧是福,比如這次就可以從舊平房搬到電梯公寓去,你祖宗三代什麼時候住過高層電梯公寓,鳥瞰過人生?)
我的房子剛剛裝修好的……(這座城市的漂亮重要,還是你的小家漂亮重要,允許我用一句廣告語: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你們裝修賠償費太低了,反正我不搬,除非你們把我打死……(政府是愛人民的,我們不會打死任何擁護國家建設的人民,當然,破壞建設的除外,那叫自取滅亡,咎由自取!)
還有就是直接罵孃的,丁香街外來人口多,從日你媽到龜兒子到操你大爺到丟你老母各地方言……七嘴八舌說不到點子上,有些還哭了,不僅無力,且顯得有些無理。
忽然一個燙著短髮繫著絲巾的中年婦女,從雷政策陣營裡走出來,超凡脫俗地對臺下笑了一笑,用手勢示意大家靜一靜,然後擺出一個丁字步,場面本來鬧哄哄的,但這中年婦女的造型實是有些新意,深情悠遠得也特別懸念感,彷彿一個重大意義將從身體上噴薄而出,大家好奇,場面立時靜了下來,只聽她說:
當遇到不公,請不要抱怨世界,你應該詢問自己的內心,人人都希望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而幸福快樂只是一種感覺,與貧富無關,與內心有關,正像聖人對子貢所說的那樣,內心的寬闊才是真正的寬闊,退一步海闊天空……
下面的街民們一時愣住,不知中年婦女是何用意,而她語調越發深情悠遠,整個身體簡直就是母儀天下的肉體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