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不光已經融入“皇帝”這個角色,甚至已開始學著利用官場規則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這個細微而關鍵的變化,似乎是從他聽說了溫縣司馬家的事情之後開始。
這時楊俊頗為擔憂地勸道:“陛下此舉,甚為不妥。如今郭嘉只是疑心溫縣與臣,如果陛下不請自去,豈不是主動承認身涉其中瓜葛?”
劉協笑著擺了擺手:“不必擔心。朕此去尚書檯,是有旁的事情與他們商議。荀令君他們不虞有他。”
楊俊不知道天子說的什麼,把探詢的目光轉向伏壽。伏壽猶豫了一下,開口道:“陛下提議,他要御駕親征官渡。”楊俊一時大驚,這豈不是兒戲?
“陛下這個提議,一定會讓人懷疑漢室想渡河投袁,平白增添曹氏的疑心,你們……不該如此魯莽。”楊俊本來想開口訓斥,突然想起來他們已不是父子關係,只得強行轉圜語氣。
伏壽苦笑,其實御駕親征這件事,她也是劉協向荀彧提出要求之後才知道。她當時的反應和楊俊差不多,很激烈地反對。不過楊修聽到這個提議以後,卻大加讚賞,認為相當有意思,值得一試。伏壽只得勉強答應一試。
伏壽道:“楊大人不必如此緊張,此事無非是向曹氏示好之意,擺出個姿態而已。曹氏怎麼可能會答應呢?陛下更不會真的前往官渡。”
“擺個姿態而已麼?那還好,那還好……”楊俊知道目前漢室的策略是韜光養晦,只得嘆了口氣,起身告辭。
其實從楊俊把楊平送入許都的那一刻起,他的使命便已經完成了。漢室如何圖存,自有楊修等一干才俊支撐,他楊俊應該與“楊平”徹底切割開來,不得再有半分瓜葛,以免被人過多聯想。今日覲見,已屬冒險之舉。
想到這裡,楊俊用僅有的一隻胳膊支著地面,勉強撐住身子想站起來。劉協忽然快步走過來,攙起楊俊手臂,慢慢把他扶起來。楊俊嚇了一跳,連忙想要避開。劉協卻壓低聲音,在耳畔輕道:“父親,就讓虎頭送您一程吧。”
楊俊聞言一震,扭頭盯著劉協,一時四目相對。虎頭是楊平的小名,小時候楊俊就經常這麼叫他。聽到這一聲熟悉的稱呼,楊俊嚴峻如巖的神情終於鬆弛下來,肩膀低垂,任憑自己兒子攙起,朝著門口走去。
在這一刻,沒有君臣,只有父子。這一對父子,還從來沒走得這麼貼近,這麼親切。劉協這時才發現,自己對楊俊這位“父親”的愛,並不遜於對司馬父子的感情。可惜之前因為種種隔閡,他從未與自己父親認真地交流過,以致留給他們互相瞭解的時間,只剩下這短短的幾步。
兩人在無言中慢慢踱到了門口。劉協戀戀不捨地把他的胳膊鬆開,楊俊邁出門檻,轉身跪倒在地,叩謝天恩。這裡是司空府,曹氏耳目到處都是,如果看到當今天子居然執晚輩禮親自送楊俊出來,會引發大亂子。
兩個人心裡都清楚,父子之情,到此為止了。
“朕要去打打拳,活動一下筋骨。”劉協故意提高聲音,吩咐冷壽光去取外袍來,他想陪父親多走一段路。
伏壽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意識到:明明在數天之前,這位假劉協還懦弱而幼稚地試圖逃避,而現在自己似乎都快要追不上他的步伐了。
【4】
許都最近發生了一件大事。
準確地說,是中原發生了一件大事。
位於許都的朝廷釋出了一份詔書。詔書中說前車騎將軍董承意圖謀反,遭到了可恥的失敗。天子仁慈,不忍殺戮,讓董承自承其罪,押返原籍閉門自省。可是他在離開許都的半路,卻被袁紹強行請去南皮。因此天子下詔責問袁紹,要求他儘快來許都解釋。
這份詔書的正本被送去了南皮,抄本則被分送至各地郡縣。
緊接著,董承死於袁紹軍中的訊息,傳得到處都是,一時天下議論紛紛。
只要是稍微有些政治頭腦的人都能看得出來,董承之亂絕對不只這麼簡單,袁紹也不可能前往許都請罪。這份文采斐然的制文背後,一定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內情。許都在這時候丟擲這麼一份東西,只有一個目的:這是袁、曹再次開戰的明確訊號。
但董承死於袁紹領內,這卻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天下人在感嘆曹操對待政敵的大度同時,無不對袁紹的行為充滿疑惑。要知道,袁家累世食漢祿,四世三公,袁紹本人還是朝廷的驃騎大將軍。這種明確對抗朝廷的行為,多少會造成領內士族與部隊思想上的混亂——無視皇權是一回事,與皇權對抗是另外一回事,漢家天子數百年來的餘威,不是那麼容易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