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去,來時春夢無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十年來她只要看到花,就想到霍毅。只要有人說起靈魂,就想到霍毅。聽到革命就想到霍毅,看到有人逃難就想到霍毅,連吃飯睡覺都想到霍毅。原來這十年,她無時無刻都在想念著他,她一直活在對他的思念中。
霍毅沉默了許久,悅悅絲毫看不出霍毅的表情,他好像只是個會呼吸的軀體,只能定定地坐在床沿上。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花有魂,我不相信人有魂,我不相信這世間有任何天殺的靈魂!我不相信這世界有任何可相信的事情!”霍毅的聲音由低沉幽然轉成了高亢,悅悅嚇得連退了幾步。
“你相信愛嗎?”悅悅含著淚問道。
“我藐視愛,我鄙視愛,我看不起膚淺的愛,我痛恨經不起考驗的愛——”
“為什麼?霍毅,為什麼你要這麼說?愛情,有的愛情雖然荒唐盲目,卻要時間才看得清楚,它不膚淺,不能藐視。我曾經愛一個人,我還在愛他。我曾經說過要等他,我到現在還在等他,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愛我——”
“他沒有說,是因為他覺得一個愛字並不足以表達他所有的心,他說要她,要她,要她,他身上的每個細胞都說要她。他從前體驗過的愛,並沒有這種感覺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如果她不懂,就不用去等了!”
“霍毅,霍毅——我懂,我終於懂了!我要回到你的身邊,永遠都不要離開你。”悅悅跪在他身前,將頭埋在他的手心裡。
霍毅感受到她熱燙燙的淚水,卻毅然決然地抽回了手,動也不動的。
“悅悅,你回來了,可是……太晚了,我、不、要、你、了!”霍毅第一次叫出悅悅的名字。其實,當她來到病房,開口說出第一個字時,霍毅就像觸電般的有種強烈感受,這麼溫軟的聲調是獨一無二的,這世界上沒有第二個林悅悅。她的聲音,他到死也不會遺忘;待她說出花靈,他就更加確定了。可她為什麼要來?他現在已經是一個看不見、瘸了腿的廢人了……
霍毅說這話時,有兩顆心同時在淌著血,像一把利刃劃開了胸口,看著鮮紅的心鼓動地跳著還不夠,一定要親手血淋淋地摘下來,才有辦法將痛苦連根拔起。
悅悅掩著嘴,強忍著哭聲。她的心好像被人一刀一刀地凌遲,正一點一滴地淌血,她恨不得即刻就死,霍毅不要她,那麼她的後半生還有什麼可憑藉的?
“我……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不知道,當初我離開是因為我以為你還愛著碧柔,你告訴她一切,還給她我的賣身契,她說要將我的身世公開,她說爹孃不會允許咱們,所以我不得不走……”
“如果你不能相信我,我就不值得你為我等待。你走吧!找個好人家嫁了,我不在意了,我什麼都不在意了——”霍毅的嘴角露出了無奈又痛苦的笑意。這十年來,他幾番出入槍林彈雨,不就是希望有一天子彈真射穿了他的腦袋,這樣他就可以永遠平息那股令人窒息的思念了。只可惜,革命最後是成功了,他卻還是沒死,但也成了半死的人,躺在病床上苟延殘喘地過日子,他何苦拖著悅悅一起沉淪到這苦海里。
“不!霍毅,你……這不是你,你會好的,你說過,你要在北京城裡開一家建築事務所,你說過你要替中國的子弟們蓋一所最現代的學校,你有雄心壯志,你有理想,你說過——”
“閉嘴!你存心要看我的笑話嗎?你看過一個又瞎又跛的人畫設計圖、量地形嗎?你走!走得遠遠的,讓我安安靜靜地在這裡等死吧!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不!霍毅,你說的不是真心話,你知道嗎?我們有個——”
悅悅還沒有說完,就被霍毅大喝一聲、打斷了。
“滾!滾!走開,走得越遠越好——”
兩個護士早聞聲而來,悅悅還想再說,卻被她們一人拉著一手,帶出了病房。
悅悅不斷地飲泣、止不住地哽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醫院的,當她發現她坐在醫院外面的石椅上時,雙腿發軟、久久站不起身來。
要回北京嗎?還是再回頭求他?悅悅第一次有前途茫茫、無所適從的感覺。
她還記得十年前那個晨霧濛濛的清早。
她拎著她的繡線藍布包,裡頭只有一些碎銀和一點衣物,她手上勾著一件禦寒的長袍,趁著雞鳴前踏出了霍家的大宅。當時的她雖然害怕投入這陌生的城市,可是她一直都相信天無絕人之路,逃難的日子比這艱苦百倍,她不都是這樣過來了嗎?她雖然身上只有一些錢,可是她有手有腳,更有一技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