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頰上癢癢的,是一串不知底蘊的淚水。她沒來由地,開口唱了。
柳葉兒尖上尖唉,
柳葉兒速滿了天。
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
情郎唉,
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一夜唉夫妻唉,
百呀百夜思
丹丹細細地唱著,沒有一個字清晰,所以到了很久以後,她才恍然,原來所唱著的,是一首湮遠而艾悽迷的“窯洞”。
姑娘兒們最愛唱了。窯調。
她吃了一驚。什麼時候,她淪為妓女?她一直不肯給金嘯風唱一個,一直不肯。到得肯了,唱的是那盤古初開,無意地烙在心底的一首窯調——切糕哥教過她的。一俟他唱完,還身在北平,胭脂衚衕。懷玉正色:“我們三個不管將來怎麼樣,大家都不要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說著把手伸出來,讓三人互握著。彼此促狹地故意用盡力氣,把對方的都握痛了。
要是把中間的一段歲月都抽掉了,今兒個晚上,把日子緊湊地過。卡一下,把中間剪去,電影都是這樣,那剪掉的膠捲,信手一扔,情節又可以一氣呵成。要是像電影
或者她不過打了個噸,睜開惺鬆的眼,呀,是個不可理喻的夢——不是噩夢,不必填命。一覺醒來,在北平、天橋、雍和宮、廣和樓、東安市場、陶然亭。
然而她已經賣掉她的光陰。其實一覺醒來,被抽掉的卻是北平的日子,她花般的日子。
凍月在夜空中走盡了。
空氣異常的涼薄,一室都是灰青,彷彿還有屍臭,那是嗅覺上的失常。
丹丹掙扎著下地,把整瓶的“調料”,顧在自來火上剛熱好的面上。她一著一著的,啼裡呼喀,鱔糊不糊了,只是老了,老去的魚有種很乏味的粗笨,她把面吃光把湯喝光。後來,史仲明來了,她已經倒在他懷中不動。
史仲明狂喚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
民國廿四年·秋·北平
“好,現在考考你。什麼是‘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志高手長腳長地蹲在小木板凳子上,一邊用一個豆包市剪裁縫製而成的,漏斗形大網去撈動小金魚兒,一邊笑嘻嘻地在想。
“你別躲懶,快回答老師的問題,別動!我這是‘燙尾’的!病了,別打擾它。”
小姑娘一手搶回那個扯子,便再逼問:
“快說!背都不會背,難道解也不會解?”
“我這個我明白。美人跟英雄都是一個樣兒的,就是不可以讓他們有花白花白的頭髮,這時是給雙妹喀染髮油賣廣告的——用了雙妹喝,不許見白頭。”
“你怎麼亂來?”小姑娘信手一鍁手中那紙本,正想再問。
志高岔開了:“哪兒來的破書?”
“前年在琉璃廠書攤上買的,正月裡廠甸廟會,也照樣出攤,我爹見地攤子好寒愴,只有這本書還登樣——”
“前年?前年我還不認得你們哪。”
“再問你:‘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呢?”
“那是說,看到花開得好,非摘它幾朵,來晚了,讓人家給摘了去,只得折枝去作帚子用。”
“哎,你看你,一點學問都沒有,狗改不了吃屎。爹還說要我管你念唐詩。”
“我是狗,那有什麼?好,我是狗,你是水泡眼。”
“水泡眼才值錢!你看我這幾個水泡眼,我還捨不得賣出去。名貴著呢。”
志高看著那副小小的擔子,木盆中盛了半盆清水,用十字木片隔成四格,一格是大金魚,一格是小金魚,一格是黝黝潑潑的深以,一格是翠綠的水藻,邊上掛了個她剛奪去的扯子。真的,崇文門外西南的“金魚池”,就數這龍家小姑娘的最寶。
她是個圓滾滾的小個子,很爽氣。有雙圓滾滾的眼睛,微微地凸出,就像金魚中的水泡眼。
小姑娘專賣的是龍睛和水泡。她本性龍,喚龍小翹。也許爹孃沒想著到底會成了賣金魚的,要不也會改個名兒“小睛”,龍小睛,比較好聽。她不喜歡“小翹”,翹是“翹辮子”的翹,十分的不吉利。
龍睛是金魚中的代表魚,細球類,雙球結實膨大對稱挺立,是為上品。當不了龍睛,只好當水泡。
水泡也不錯了,它頂上有兩個柔軟而半透明的漂動的泡泡,個兒圓,身長尾大。遊動時尾巴擺動,像朵大開的花;靜止時尾巴下垂,便如懸掛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