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問。
父親本是個厚道人,性格倔強。他知道不承認是反革命只死自己一人;為了自己苟且活命於一時,亂攀亂咬,就有可能要害很多人。所以不管人家怎麼用刑,他都咬緊牙關寧死也不亂說。第二天清早,大隊就通知家裡去收屍,說是畏罪自殺……。
隨著運動的反反覆覆,有一種人變得越來越聰明,為了免受眼前的皮肉之苦,也為了整治那些無知的惡棍,你說我是反革命,我就承認是反革命;你問我反革命組織有哪些人,我就把在場的那些整人最兇狠的傢伙都報上;你要是爭辨否認,我就煞有介事地說出你參加反革命組織的時間地點,甚至還編造出你在何時何地說了什麼反動話,幹了什麼反革命勾當,叫你有口難辯。所以,當時常有這種情況,有的人今天窮兇極惡整別人,明天就聽說別人在整他,而且整得更厲害。
那期間,我比任何時候都膽戰心驚。如果有人要害我,把我的名字報上,我將死無葬身之地。不過,總算萬福萬幸,始終沒有人報我的名字,或是有人報了而被救苦救難的哪位菩薩救了也未可知。反正這一關我也算平安渡過了。
經過連續幾次運動,各類階級敵人基本上都挖出來了。接著就是清理階級隊伍。所謂清理,就是把那些揭露出來的人,是農村的就遣送回老家,由當地的貧下中農監督改造。家在城裡的,當然不可能送他回城享福,那就繼續留在場裡,或掛牌子或戴上帽子就地勞動改造,接受無產階級專政。
這一回我身邊再也沒有保護傘了。江書記工作忙,不可能每次都有人向他傳話。傅應農書記前不久又調走了。新來的艾書記本來對我也是瞭解的,平時面對面也講過我的一些好話。但現在是在運動中,階級鬥爭是最講階級立場的。艾書記是一個開口閉口階級鬥爭,人前人後最講階級立場的人。如果有人要整我,他能說什麼呢?我瞭解他的為人,只要他不落井下石,也就對得起我了。
早就聽到有人背地裡說:“不把金成搞掉,將來吃不消。”
這句話的前半句我明白,而後半句我想了很久也沒弄懂。所謂“吃不消”是說金成有三頭六臂的本領,還是怕金成有牛鬼蛇神的邪術?左思右想,悟其用意大概是這一回一定要把金成趕出南山墾殖場,以絕後患!
凡清理回家的人,大多要先把他搞臭,扣上一頂帽子,寫上幾條理由,然後名正言順押送出場。而金成的頭上至今還沒一頂帽子,甚至連辮子也沒抓到一條。就這樣清理回家,不但理由不足,還太便宜了他!
我終於被揪出來了。那天我正在工地灌沙包,快近中午時,有人大聲喚我說:“金成,分場要你下午回去。”
我一接到通知,心裡就明白,嚴峻的時刻到了。吃過午飯,我不敢怠慢,獨自一人默默地朝分場而去。我沿著那條羊腸小道,翻過兩座山峰,步行十里,當分場最外圍的那排面朝公路的老式平房進入視野,我一眼就看見牆上貼著一幅白紙黑字的大標語,上寫著“堅決把地主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武鬥的幕後策劃者金成揪出來示眾!”與我同時被揪的還有一個,就是我的好朋友李世成。標語上寫他是“打人兇手”。這個時候給我扣上“地主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武鬥的幕後策劃者”的帽子,給李世成扣上“打人兇手”,同時揪出,同時批鬥,真有一石二鳥之妙。看得出來,今天這事的策劃者還真費了一番心思。
李世成和我是當年同一部車同一天來到南山的。在水塘頭時我們同住一個宿舍,後又一同搬到二分場。這小夥子性格直率,講義氣,愛學習,能吃苦耐勞。但處世為人粗獷,不注意言行檢點。
記得在水塘頭時,有一年夏天,後勤人員提了一桶涼開水放在外面的一棵樹下,桶蓋上擱著一隻公碗,一把舀水勺。生產隊的大部分人都來樹下喝水乘涼。此時一位分場領導走過來拿起水勺舀了一勺水對著勺子張口就喝……
李世成見了,氣呼呼地走過去奪過水勺往地上一扔,還踩上兩腳,嘴裡罵道:“喝了你會死!連衛生都不講。有公碗不用,只顧自己,別人就不喝了?”兇得那個分場幹部面紅耳赤。他這牛性一發,誰也喝不住,只有我和鍾志鴻等少數幾個人的話能進他的耳朵。
說李世成是打人兇手倒也不是毫無根據。有一次分場開批判大會,本來會議已結束,主持人宣佈了散會。這時不知為什麼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突然抓住一個人不輕不重地搧了一巴掌。我與他交往多年,就看到他這一次打人。
我回到二分場,無人向我打招呼,也無人對我說回來做什麼。只是有人背地裡悄悄提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