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餉、鬧事卻時有發生。一時沒有別的法子可想,曾國藩不得不實行老九的辦法,向湘軍將官們宣佈:裁軍之事暫時不提了,以後再說。這樣,才逐漸平息了湘軍的怒潮。
這時,曾國藩忙於部署修繕城垣,重建滿城,並親自監督江南貢院的修復。貢院開工的那天,曾國藩邀請金陵城內城外百多位德高望重的讀書人,來到位於秦淮河畔貢院街上的貢院舊址邊。這些讀書人中,有汪曾甫、錢密之等十人為宋學宿儒,在江南素有三聖七賢之稱,曾國藩對他們很是禮遇。大家見偌大的江南貢院,除至公堂、衡鑑堂、明遠樓未受大的損壞外,其他如監臨、主考、房官、提調、監試各屋,謄錄、對讀、彌封、供給各所片瓦不見,一萬六千間號房板蕩然無存,這些耆儒們對此慘景莫不哀嘆不已。曾國藩對他們說,不管工程量多大,都要搶在十一月前把貢院修好,不但舉行本屆鄉試,還要補行戊午、辛酉、壬戌三科,都在今年一併錄取,並增建號舍四千間,達兩萬整數。又考慮皖北尚在捻軍控制之下,其應試秀才不能前來江寧,特為安徽省留下四成名額。
曾國藩的這些話引得老儒們萬千感激,紛紛稱讚此舉是為江南讀書人所做的第一大善事,功德無量。一個老頭子顫巍巍地當眾跪下,給曾國藩磕頭,涕淚滿面地說:“中堂大人,你是活佛活菩薩,我為我祖孫三代人向你磕頭祝福。我從咸豐三年起,整整盼了十三年,終於盼到了今天。十一月我要帶著兒子、孫子,祖孫三代前來應試。中堂大人,從明天起,我每天三炷香,對著你的長生牌位磕頭行禮,託你老人家的福,我李老頭子還能活著看到這一天的到來。”老頭子趴在地上,嘮嘮叨叨地說了許多,說得曾國藩又歡喜又酸楚。
這百餘個老儒們回去後四處傳揚,把江南兩省的舉子們喜得心花怒放,感激的信件成百上千地飛向總督衙門,使久處憂鬱之中的曾國藩略感一絲欣慰。這天上午,曾國藩照例來到簽押房,審批案頭上堆得高高的文書。首先開啟昨夜送來的幾份廷寄,剛讀到第一句話,曾國藩就驚呆了,照例的“準兵部火票遞到議政王軍機大臣字寄”套話中赫然缺了“議政王”三字。他頓時詫異萬分,連下文都無心看下去,便開啟第二件,也沒有“議政王”三字,再開啟一份仍沒有。昨夜收到的三份廷寄,均無“議政王”三字,他覺得此事非同小可,趕緊招來趙烈文、楊國棟、彭壽頤,三個心腹幕僚看後也深為不解。
曾國藩憂慮地說:“自同治元年來,軍機處發出的檔案,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即使恭王生病期間,‘議政王’三字亦冠在前,這次若不是有生死大變,則一定有非常大事。”
“事情來得突然。”趙烈文沉思著說,“不過卑職早就聽人說,蔡壽祺的那份劾折,原不是衝著中堂、九帥和其他湘軍統帥來的,矛頭指的是恭王,說恭王是湘軍的靠背山、保護傘。”
“這話我也聽說過。”楊國棟說。
“蔡壽祺一個小小的御史,哪會有這樣大的膽子,必定有人在後面指使他。”彭壽頤託著腮幫子,深思熟慮地說出這句話來。
“長庚說得極有道理。”趙烈文說,“這個人八成是西邊的太后。”
在曾國藩的密室裡沒有禁忌,上至皇太后、皇上,下至督撫兩司都可以直言明說,但出門則不能妄說一句,而進得這個密室的也只有少數幾個心腹幕僚。聽著他們的分析,曾國藩覺得事情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嚴重得多。假若恭王不是猝然去世,而是被罷黜的話,那最主要的一定是因為他和湘軍的緣故。想到這一層,曾國藩心裡恐懼起來。他端坐在太師椅上,右手不斷地捋著長鬚,面色凝重,一言不發。
“中堂。”趙烈文輕輕叫了一聲,“我們在這裡議論,好比瞎子摸象。這樣一件大事,震動中外,這兩天必有京報來,我們看到京報後再說。”
正說話間,荊七捧來一大堆從京師來的函件,彭壽頤急忙從中挑選京報。找到了!京報在首要位置上登載明諭:“諭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兩宮皇太后懿旨,本日據蔡壽祺奏恭親王辦事循情貪墨,驕盈攬權,多招物議,妄自尊大,諸多狂傲,倚仗爵高權重,目無君上,視朕沖齡,諸多挾制,往往暗使離間,不可細問,若不及早宣示,朕親政之時,何以能用人行政。恭親王著毋庸在軍機處議政,革去一切差事,不準干預公事。特諭!”
曾國藩看完這道特諭,半晌做不得聲,他輕輕揮手,示意趙烈文等人退出。自己獨自坐著,忡忡然彷彿呆了似的。不知過了多久,荊七在他的耳邊說:“大人,天已黑了,要掌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