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冷冷地看著他,終於道:“好。”
青年自袖中取出一樣物事:“城主祖傳之物,在下不敢自專,今日,物歸原主。”
男人看著掌中那枚玉,半晌,一字一字道:“人既已斷,又何必留有此玉。”手上一合,一聲脆響,登時,物我兩分。
青年只知心底也有什麼隨著那聲響,斷了。
海船已近。男人一振衣襬,白袍墨髮間,送出一句淡淡話語:“自此,誓死不見。”
就這麼遠去。
就這麼,離別。
誓死不見啊……青年想,然後,失聲大笑。
最後,失聲痛哭。
那一年的桃花開的最好,謝得,也最快。
其後仍是年年開花,卻再也沒有,當年那樣好。
後來他娶妻,生子,耳邊再也不聞男人的訊息,就彷彿一切的一切,不過是,一場桃花般迷眩的夢境……
只有他自己知道,男人的扳指,長劍,被藏在最隱秘的所在,連他自己,都從不會去看上一眼……
……不能看。
……不敢看。
後來有一天,那人,死了。
得知這個訊息時,莊裡正為他剛出生的孫兒擺滿月酒。於是所有人都不解地看到,向來極少飲酒的家主,在當日,喝得酩酊大醉。
三代單傳,楚家有後,老爺是太高興了。下人們想。
只有他自己知道,第二日他獨自在書房中醒來時,案上,攤著一軸墨跡方乾的畫卷。
畫中人面容孤峻,神色疏罔,白衣孑立,墨髮似淵。
……一如當年。
……
大夫告辭之後,他從書房的暗格中取出那枚扳指,看著那溫潤光潔的表面,微微一笑。
'以此,白雲城上下,可為你任行一事。'
任行一事啊……他想。
男人的話彷彿仍響在耳邊。'自此,誓死不見。'
他淡笑。
既然如此,那就,見上一面罷。
……
盒中,那枚玉靜靜躺著,斷開的茬口處,早已被細細粘好。
於是在那一刻,他終於,老淚縱橫。
……那人終究原諒了他,也終究,不曾忘記過他。
……
他問身旁酷似他當年模樣的青年,是否怨過自己,讓他前往南海?
……就遇見了,那同樣白衣黑髮的人……
青年沉默半晌,然後微笑。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是了,青年是不悔的。
……他自己,又何嘗後悔過?
……
後來在一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桃花盛放,一如當年。
他遠遠看到,在一棵開得最好的桃樹下,有人白衣黑髮,容顏疏峻,一雙琥珀色的眼底,映出漫天,飛花如雨……
然後,那人遙遙朝他伸出手,長身玉立,蕭鐸軒寞,一字一句地道:“你,可願隨我,回南海?”
他靜靜而立,良久,微微一笑,伸出手來。
“好。”
卷九 幾回飲散良宵永,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一百二十九。 梅莊
西湖十大景緻,皆為天下少有的美色。
兩岸花錦斕樹,屏山翠嶂,山色如黛,水光似鏡。舉目四顧,不覺目酣神醉。
此時正值入夏,遊人如織,溫風如淳,有小販沿攤叫賣些吃食茶水,並幾把遮陽油紙傘,一時風光,自與別處不同。
一葉蓬舟靜靜泊靠上岸。這一處正是柳堤沿途,綠煙紅霧,往來遊人,或是撐傘獨行,或是雙雙依傍,喁喁細語而過,卻忽見那小舟之上,一襲白影自艙內緩緩步出。
那人身修體拔,眉眼孤寒,過往行人乍一見這男子形容,登時只覺他身周竟非是盛夏之際,倒似嚴冬模樣,凜著說不出的冷寒之感,利冽之意,不由地皆下意識轉開眼,不敢去細看他容色。
卻聽船內有人道:“萬梅山莊已然不遠,何必在此停留。”說著,艙口掛著的竹簾內,便探出了一隻手來。
這一隻手掌伸出,竟似由整塊的冰玉鑿刻一般,修指鐫骨,力湫筋韌,拇指上套著一枚通體雪白的玉磨扳指,卻與這手上顏色彷彿,竟是分辨得不甚清明。
船外男子聽了問話,神色間似是和緩了幾分,道:“南海無荷,此處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