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女奴嫋嫋婷婷地走上來,燕翔令一個穿粉紅衫子的侍姬取過一面琵琶,輕攏慢捻地彈了起來。
趙雲知道難以說服燕翔投奔劉備,心中頗感失望。正想著回去該如何向劉備解釋,卻聽燕翔問道:“雲表哥,你還記得珠兒嗎?”
“誰是珠兒?” 趙雲一怔。
“珠兒就是彈琵琶的那個。”燕翔說,他的聲音變得低低的,戀戀的,彷彿是在夢囈。趙雲這才想起來,所謂珠兒是從前趙家堡裡一個樂伎,擅彈琵琶,家宴上,經常聽她彈奏。“你還記得檀兒、妍兒、玉兒、紋兒這些人嗎?”燕翔又問。
他鄉故知(8)
“當然記得。”趙雲答道,他的聲音也帶了幾許夢囈似的纏綿。這些名字喚起了他埋藏多年的記憶。當年趙家殷富,子弟成人後多選秀美的少女為役使,趙雲、燕翔那時雖然尚未成人,可是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紀,對家中出色的女奴頗為注目。想起了那些青澀的少年往事,兩人對視一笑。戰亂頻仍,當年服侍他們的如花少女們,早已不知流落何處。回想少年裘馬的無憂歲月,不覺悲從中來。
“雲表哥,我其實很想趙家堡。從前父母長親都在,我們只管讀書習武,那種平安的日子,再過一天,死都無憾。”
趙雲慘然變色道:“趙家堡已經被毀了,我們誰都回不去了。”他突然舉起酒樽,一飲而盡,嘴唇變得又青又白。
燕翔滿懷同情地看著他道:“我也知道回不去了。這裡有時讓我想起趙家堡,雲表哥,我還不想離開。”
這些年來,趙雲努力壓抑自己不去追憶趙家堡的一切,他擔心懷舊只會讓他倍感無奈傷懷。可是今夜和表弟秉燭談心,往事像潮水一樣在腦海中洶湧而至,令他難以逃避。他只得頻頻舉杯,想忘憂於酒國。見趙雲頹然欲醉,燕翔命侍女們送他去客舍就寢。
一進寢室,趙雲只覺溫香拂面。矮榻上深紅色的蜀錦被褥隱隱起著金翠相間的花紋,在燭光下發出絲綢特有的柔光。小几上擺著三層的鎦金博山爐,幾絲香菸嫋嫋而上。碧如已經把被褥鋪好,請趙雲就寢。薄醉之下,趙雲看出這間臥室裡被褥之華麗,枕蓆之精美,絕非尋常人家之物,不由對燕翔主人的身份更好奇了,心想此人必是貴胄世宦,說不定聽說過劉備的大名,也許會幫助說服燕翔加入到劉備麾下。
碧如幫趙雲把長袍解開,他從小被丫鬟們侍候慣了,伸開手臂任她服侍。迷離間,他能隱隱感受到碧如的體溫和身上淡淡的香味。突然意識她是表弟的侍姬,他一下子面紅過耳,用袍袖裹緊身體,示意她退出寢室。碧如一怔,臉上隨即恢復了溫婉的笑容,向他施了個禮,把博山爐的香灰撥了撥,從懷裡取出一小塊安息香埋好,然後躬身退了出去。
第二天趙雲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晨光透過糊了碧紗的窗戶照入屋內,滿室皆綠,彷彿置身於湖水之中。可能是殘醉未消,他有些暈船的感覺。室內暗香浮動,每一寸肌膚都為柔滑的絲被所慰籍,舒適慵懶地讓人又想昏昏睡去。
這些年的戎馬生涯,趙雲早已習慣了軍營中粗糙的氈墊,天不亮就起床,帶領兵士操練。清晨對他意味著校場上的土腥氣,士兵們身上的汗臊味兒,馬匹咀嚼乾草時鼻孔冒出的熱氣。而今置身於溫軟的錦繡叢中,趙雲以為又回到了少年時的家園,這令他惆悵不已,好半天才明白身在何處。
昨夜在燈下他沒注意,晨光中舉目四望,房中擺設的花瓶、博山爐、矮几、短榻全是幾十年前的式樣,床帳帷幔為厚重的絲絨所制,精美異常,只是顏色稍褪,晨光中看起來格外典雅,也有一種說不出的蒼頹淒涼。只有臥具是嶄新的,在古舊的房間裡,顯得鮮豔突兀。 昨夜換下來的衣服已經洗好,熨得平平整整的放在枕邊,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青木香味。另有一套嶄新的蜀錦褲袍,軟滑厚重,顯然是備他換用的。趙雲穿上自己的衣物,側耳傾聽,還是沒有任何聲響。
趙雲突然想起少年時在邊塞聽過的鬼故事:一個人夜晚在荒郊投宿,突然遇到了久違的親人,在華美的庭院歡愉一夜後,清晨卻發現朱樓繡戶原是亂墳荒冢,至親骨肉不過是孤魂野鬼。亂世之中,生死無常,活人和死人的界限早已模糊。連年的瘟疫、饑荒和戰爭的摧殘下,人世猶如鬼蜮,而黃泉之下寂然的死人生活竟成了活人的嚮往,所以越是亂世,這樣的鬼故事越流行。
寂靜中,趙雲忽然後怕,和燕翔昨夜的歡宴難道是一場幻影?表弟爽朗的笑聲,澄澈見地的溫泉,似血的葡萄美酒,侍女們如花的面頰,昨夜的一切像湍流漩渦一般在他頭腦中飛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