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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走廊上打牌下棋的鄰居們看著鋼廠吊車手張師傅一前一後綁著兩個孩子,他小姨子一身花地拉著一身花的七歲女孩小跑,手裡一把油紙傘舉在張師傅頭頂,為他和兩個兒子擋太陽。

人們想這麼個家庭隊伍哪裡不對勁?但懶得去想清楚,很快又回到他們的棋盤、牌桌上。

張儉帶著女人孩子乘一站火車,來到長江邊。他聽廠里人說這裡是一個有名的古蹟,週末到處是南京、上海來的遊客,小吃店排很長的隊,露天茶攤子上都得等座位。

他們坐在石凳上吃多鶴臨時捏的幾個飯糰,每個飯糰心子是一塊醬蘿蔔。

多鶴顛三倒四地講著她的中國話,有時張儉不懂,丫頭就做翻譯。下午天氣悶熱,他們走到一個竹林裡,張儉鋪開自己的外衣,把孩子們擱上去。多鶴不捨得把時間花在歇腳上,說要下到江水裡的岩石上去。張儉一個盹醒來,太陽西沉了,多鶴仍沒有回來。他把大孩二孩綁上,拉著丫頭走出竹林。

詩聖廟前圍著許多人看盆景展覽,張儉擠進去,卻不見多鶴的影子。他心裡罵罵咧咧:從來沒出過門,她還自不量力地瞎湊熱鬧。這時他突然從人縫裡看見一個花乎乎的身影:多鶴焦急得臉也走了樣,東張西望,腳步更不利索。

不知怎樣一來,張儉避過了她的目光。他的心打雷似的,吵得他耳朵嗡嗡響,聽不見自己心裡絕望的責問:你在幹啥?!你瘋了?!你真像當年說的那樣,想把這個女人丟了嗎?他也聽不見自己內心發出的叫好聲:正是好時機,千載難逢,是她自找的!

他把孩子們領到一個小飯館,一摸口袋,壞了,他把身上唯一的一張五塊錢給了多鶴,怕她萬一會有花銷。原來他是有預謀的:給她五塊錢可以給自己買幾分鐘的良心安穩,至少她幾天裡餓不死。原來他早上出門時就有預謀:沒有帶她去她原先想去的公園,而帶她來了這個山高水險的地方。他在看見她餵奶,手碰到她*,他的心忽然蕩起鞦韆的那一刻就有了預謀……他有嗎?

天暗下來,一場好雨來了。小館子的老闆娘十分厚道,一杯杯給他和孩子們倒開水。丫頭問了一百次不止:小姨哪兒去了?

張儉把孩子們交代給老闆娘,跑到雨裡。他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跑上山,不久他又沿著路跑回來。小路掛在山邊,通到江裡。江水一個一個旋渦,一旦落進去它是吃人不吐骨頭的。

張儉哭起來。從十來歲到三十來歲,他沒有哭過,連小環肚裡的孩子死了,他都酸酸鼻子過來了。他哭多鶴從不出門,從未花過一毛錢,第一次出門,第一次身上裝了五塊錢就被人丟了。她知道怎樣去花錢買吃的嗎?她能讓人家不把她當個傻子或者啞巴或者身心不健全的人嗎?人家會聽懂她那一口音調古怪、亂七八糟的話嗎?她不會告訴人們她是日本人的,她曉得利害。她真曉得嗎?張儉哭從此沒親媽的孩子們,大孩二孩半歲,一下子斷了他們吃慣的口糧。不過孩子們會比他好得多,畢竟是孩子,忘得快。但願他也忘得快些,等水泥地不再幹淨得發藍,衣服上不再有摻花露水的米漿香氣和刀切一般的熨燙褶痕,他就能把多鶴忘得淡一些。 電子書 分享網站

小姨多鶴 第五章(3)

他渾身發抖,就像給自己的眼淚泡透了。江和天相銜接之處,有船隻在“嗚嗚”地拉笛。他的臉突然跌落到膝頭上,哭得胸腔裡空空地響。有什麼辦法能忘掉多鶴最後給他的一張笑臉?她聽說他要帶她出門,回去更衣梳頭,還偷偷在臉上撲了孩子們的痱子粉。她最後一個笑顏是花的:痱子粉讓汗水給衝開,又混進了塵土。

張儉回到那家小飯館時,天色已經晚了,飯館開始供應晚飯,丫頭坐在一張長凳上,大孩、二孩躺在四張長凳拼起的床上,睡著了。老闆娘說丫頭把泡爛的饅頭餵給了弟弟,自己吃了一個冷飯糰子。

“我小姨呢?”丫頭劈頭就問。

“小姨先回家了。”他說。頭髮上的水珠冰冷地順著太陽穴流下來。

“為什麼?”

“她……肚子痛。”

“為什麼……為什麼?”

張儉拿出了老伎倆:根本聽不見丫頭的話。吃飯的客人裡有一箇中年男人,他說他已經和小姑娘談了話,知道他們姓什麼,住哪個區、哪個樓。張儉一邊把兒子們綁在身上,一邊向陌生的中年人和老闆娘道謝。

“我小姨的呢?”丫頭問。

他看著女兒。得要多久,丫頭的語言裡才沒有多鶴的話語、口氣?

“我小姨的呢?”丫頭比畫著那把油紙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