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願說冷。突然,有誰看見遠處有大人的身影,分明是老三或二毛的爸
爸。小夥伴們都嚇得不敢吱聲,躬著腰爬上岸。我們慌慌張張穿好衣服,剛準備逃散,卻發現虛驚一場。原來走過來的只是一位陌生的路人。
可是我們也不敢馬上回家去。我們這些小玩皮,一個個眼睛紅紅的,嘴唇紫紫的,拿指甲往皮肉上一劃,一道白色的痕。大人們見了,準知道我們剛從河裡上來,肯定就是一頓死揍。
我們只好賴在沙灘上玩,磨時間。最愛玩的是壘鳥窩。將腳掌伸進沙裡去,往腳背上壘沙,用力拍緊,然後輕輕抽出腳掌來。一個鳥窩就壘好了。說是到了夜裡,就會有沙鳥鑽進這窩裡來,明天一早,裡面就是滿滿一窩沙鳥蛋!
我們從來就沒有見到過沙鳥蛋,可我們每次從河裡爬上來,仍會蹲在沙灘上壘鳥窩。今年夏天這樣,明年夏天我們還會這樣。
油菜花開了,站在沙灘上回頭一望,無邊無際的金黃。夏天這才慢慢來了。我們在河裡瘋過了,壘鳥窩也壘得沒興趣了,就穿過漫無邊際的油菜田回家去。我們這些小男子漢個頭兒不及油菜高,立馬就黃花滿頭了。
我們還會順手採些油菜花回去,想捉了蜂兒釀蜜。
村裡到處是土牆,土牆上面有密密麻麻的蜂洞。小鬼們耳朵緊貼著牆,聽得裡面有嗡嗡聲,就用小木棍輕輕往裡探,一會兒就挑出一隻蜂來了。蜂兒通常被我們放進玻璃瓶裡,瓶裡早放了油菜花。蜂兒捉夠了,就把鑽了孔的蓋子蓋上,眼睜睜看著蜂兒釀蜜。
我們誰也沒見這些蜂兒釀出一滴蜜來,可是一到夏天,我們又會玩捉蜂釀蜜的老把戲。
夜也是夏天的好。鄉村的夏夜,螢火蟲漫天飛舞。我總以為天上的星星掉下來了就是螢火蟲,地上的螢火蟲飛到天上去了就是星星。因為星星和螢火蟲都眨眼睛。我喜歡捉好多好多的螢火蟲,用棉花團包著,掛在蚊帳角上,就像神話裡的夜明珠。夜明珠在我的頭頂閃閃發光,我的夢境也總是明晃晃的。
多年以後,一個夏日的黃昏,我帶著孩子在遠離家鄉的一條河邊散步。孩子突然脫掉鞋子,跑去玩沙子。只見他把腳掌伸進沙裡去,往腳背上壘沙,用力拍緊,然後慢慢抽出腳掌來。我問,您這是幹什麼?孩子說,壘鳥窩,到了晚上,會有鳥兒飛進去下蛋!我很是吃驚:我可從來沒有教他這麼玩過啊!他一直生活在城裡,只怕也沒有玩這遊戲的夥伴兒。
我也脫了鞋,陪孩子一塊兒壘鳥窩。我壘得很投入,就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我不打算告訴孩子這僅僅只是遊戲,爸爸玩過,爺爺玩過,爺爺的爺爺也玩過,就是從來沒有見過鳥蛋。
親情四章
爸 爸
小時候,我很害怕爸爸。爸爸臉色很黑,眉毛很濃,眼睛裡似乎總是充著血,又不太說話。我本來在外面蹦蹦跳跳,只要回到家裡,立即就縮頭縮腦,大氣也不敢出了。我用不著多看,馬上就知道爸爸坐在哪裡。因為全家老小的目光和神情,都讓我感覺到有股冷氣正從某個地方吹過來。我怯生生地回頭望去,爸爸果然就坐在那裡,低頭抽菸。爸爸誰也不看,
目光一片茫然。家裡偶爾來了客,爸爸臉上會有些笑容。我知道那是做給客人看的。我見來了客人,不免有些放肆,爸爸會避著客人橫我一眼,我頓時渾身發毛,知道爸爸那眼神是在罵我“人來瘋”。儘管這樣,我還是很盼著家裡能夠來客,可普通農家一年四季哪有那麼多客來?日子就這麼昏天黑地地
那時我們家最害怕開會,但那年月的會實在太多。若是鬥爭大會,爸爸就得上臺低頭認罪,弄不好還會被吊被打。若是社員大會,爸爸沒有資格參加,就得獨自守在家裡。爸爸好像寧願站在臺上去被人批鬥,也不願一個人關在家裡抽悶煙。不知有多少個深夜,我隨媽媽開完群眾大會回來,都會發現爸爸的屋子裡滿是煙霧,他的腳邊總是一堆尖尖的菸屁股。爸爸抽的是現卷的喇叭筒煙。
爸爸被批鬥,從來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不論碰上什麼政治運動,都先拿我爸爸開刀。爸爸他本來同村裡所有人一樣,都是盤泥巴的農民,憑什麼就出去當了幹部?當了幹部偏偏又成了右派分子,被揪了回來,這就該鬥爭他。爸爸是每次政治會餐的頭道菜。抓革命得先鬥爭我爸爸,促生產也得先鬥爭我爸爸。什麼春耕動員大會、“雙搶”動員大會、水利冬修動員大會,都得揪幾個人往臺上站站,說是階級鬥爭一抓就靈,而我爸爸每次都跑不過去。
抓了革命,偏偏又促不了生產。那時候,隊裡的莊稼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