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手拋在水溝、路邊,正好讓我撿著。
父親先接電報,見是洋裝和錢糧全軍覆沒,笑罵一聲糊塗,仍去泡他的功夫茶。數日後,見我滿臉喪氣進家門,心中明白大半,追問:“夾子也丟了?”半晌相對嗒然無語。
我的夾子向來有三:稿紙、地址本、筆。
1979年,我的生日恰好是《致橡樹》在《詩刊》發表。老父特物色一株好筆鐫幾個字送我。時值有老派克在手,目不斜視,順手貶入冷宮,久不問津。父親提醒,找出來也不灌水,隨便一蘸就寫幾個字:“曾經滄海”。不料這筆能通人性,一觸手便搖頭擺尾,寫出的字跡該瘦的地方纖纖,該肥的地方盈盈。這時猛然聽到蟬聲逼人,天氣炎熱,又覺肌腸轆轆,還聞到花香淡淡拂面,原來父親在我書桌上插了一朵紅玫瑰。
這又寫了《神女峰》,寫了《會唱歌的鳶尾花》。紅顏薄命,美筆難再。有次出訪,外國同行和我交換禮品,我翻遍小提包,名片也都分贈乾淨,人家是須眉男子,否則我真願意將個珠繡提包贈他。無奈只好拔出鋼筆,強裝笑容,眼睜睜任它悶在他人的衣袋裡遠去,呼救之聲依稀可聞。嗚乎!
這以後,舅舅從美國帶給我一對精裝筆盒,華貴則華貴矣,只作壁上觀,不能操持日常家務。我家夫君因為種種微績所獎之筆成打,團團圍坐筆筒裡,試一支便嘆一口氣,緣份未到呀。
這時寫東西,不是突然摔下一大滴墨水來,便是屢屢劃破稿紙。粗的筆劃渾濁粗鄙,細的筆觸小裡小氣。不得不回信時,便像喝醉了一般,寫到末了,不耐煩到極點,竟惡言以對,活該朋友們倒黴。
還是我小妹,不過讀五年半書便插隊去,回來工作後又考計院的函授,成績門門前列,單位獎一支金筆,拿來“進貢”,真是柳暗花明。
不過,再不攜它出門,怕被竊,怕失落,怕被我自己當禮品送掉。
有時讀某些好心的文章,真想告訴搞評論的朋友:倘若我的文字園地裡長出什麼奇花異草,全是我的筆玩的把戲。如果你在哪個道坎摔了一個大跟頭,摸摸頭上腫起的大包,別罵我。也許那時我的手中只有徒具筆形的塑膠或鋼鐵片而已。
筆魂何在!
下篇一支好筆在手,香茗嫋嫋在側,美詩美文並不即時瓜熟蒂落,還有不少旁枝末節呢。
儘管鼓浪嶼向來以無飛塵和無噪音聞名,可在過獨身生活時,每日從高溫操作的流水線下班,進家門先用抹布將桌椅床櫃擦拭一遍,再雙膝跪在地上,將方磚搓洗得赤紅。接著便是沖涼,洗衣服,一件一件抖平晾在院子裡,然後愜意地縮在我的寬背大藤椅裡,面對我的書桌、檯燈,甚至我的夜來香,開始讀書寫作。別人院裡的夜來香是否也這麼安祥馥郁呢?
成家之後不僅要聞廚房油煙,尚有幼兒不時以槍口頂住後腰突襲,自然不能像從前那麼挑剔。一張書桌仍是要乾乾淨淨,容不得半點紙頭。丈夫的書桌上卻是紙山書海,偶爾還要繁衍到我的桌界,每次都毫不客氣地打掃過境。
結婚時買了一張當時式樣挺流行、價錢也不便宜的書桌,不知怎的總看不順眼,用不順手,照例歸丈夫收容。只好拉出婆婆三十年代結婚時用的一張老式桌子,四條腿用塑膠膠紙包紮固定,鎖子全壞了,抽屜也關不緊,一用至今6年多。讀陳若曦家常文章,說其“達令”段先生親手做了一張大書桌,處處以金色鉚釘加固,希望大文豪的太太能享用終生,一如他們的婚姻那般天長地久。回頭便數落丈夫,大書呆子一個罷。丈夫因此發奮,自己動手設計三座一套的大書櫥,又自己找木匠。那幾個月,整天看他手執鋼尺煞有介事在房間來回測量,我和小兒子顛前跑後出謀劃策。計劃常常改動,材料又總是接不上,然後又是裝玻璃,配鎖子,請朋友借車拉回家,沿牆一溜擺開,果然輝煌無比。丈夫先要我拿相機取各種角度,擺各種姿勢,拍他和書櫥的合影。又一連幾個鐘頭坐在小凳子上,心醉神迷地望著新情人。幸福夠了,要將書放進去,才發現由於設計錯誤,所有的櫥門都打不開!
丈夫固然不盡善盡美,一開始認定他便不打算另謀出路。書桌卻常常在夢想之中。
夢想有張古老的大書桌,墨黑,光可鑑人,四足撐地如巨獸般紋絲不動,且有秘屜可私藏情書、遺囑、古玩珍奇。今年有幸住進長影廠作家寫作樓,房間裡有張豪華的大書桌。夜間無應酬,極靜,坐在桌前想寫點什麼,誰知連寫日記都不能。
只好恢恢熄燈上床,聽那蟈蟈叫得氣促心跳,血湧如潮。
是啊,誰能對一張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