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棲笑道:“我們又不是遊玩賞景,帶什麼扇子。”
沈拓道:“索性不出來才好。”
三人正說笑,一個滿身汙泥的農婦拎著一個桶,衣角還綴著一個五六歲的男童遠遠朝他們望過來,待到片刻,似是認定了什麼,扔下桶,撇下男童,奔上前來,喚道:“前面可是阿娣?可是我囡囡阿娣?”
阿娣正拿袖子與何棲扇風,聽到喚聲,陡然色變,立起身來一個踉蹌。何棲與沈拓對視一眼,雙雙都微感詫異。
須臾間,婦人已經跑到了他們跟前,看到阿娣,又哭又笑:“真個是阿娣,唉約,你個殺千刀沒良心的,連個話都不寄去家裡,不像賣掉,倒似死了。白養你這麼大,卻來摘我的心肝。”她似是氣不過,伸手給了阿娣幾下,又推又搡,又要將她摟進懷中。
阿娣直愣愣立在那,全不像往日的鮮活,竟似一截木頭,張了張嘴:“阿孃不是將我賣了,賣了便不是家裡的人了。”
婦人聽了這話,一愣之下,嚎啕大哭,揪胸拍腿道:“要不是過不下去,誰個會把親骨肉賣人的,兒是做娘心頭的肉,生生剜了一刀去。”
阿娣任由她捶了幾下,抬眼道:“阿孃怎就賣了我?”
這一問,婦人更是頓足跌腳:“你在外邊壞了心腸,倒問出這等沒良心的話來?”她反問道,“你要我賣哪個?要賣哪個才合意?你們哪個不是我生我養的?我哪個不疼哪個捨得?啊,你倒來說,你倒來說。”
阿娣呆呆道:“在家時,阿孃沒見得疼我。”
婦人一噎,呼天搶地:“你們一窩的崽,嗷嗷要吃要喝,只啃著我的血骨長大,捱了打罵,倒記在心裡?我是打不得還是罵不得?你沒良心,一件一件記在心裡,我是白養了你,白費一世的心啊。你這個死丫頭,牙尖嘴利,句句挖心挖肝,是不讓我活啊。”
阿娣又直著眼問道:“我做錯了,阿孃自然打得,我洗衣做飯,割草拾柴,阿孃為何也要打我?”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午後的風夾帶著泥土的腥氣; 萬物敗落枯死沉腐消彌於地底; 餘下不甘的腐臭; 縈縈繞於鼻間; 留下那些虛渺的痕跡 。
阿娣面無表情地立在那裡,好似要哭; 臉上卻沒有半滴的眼淚。她枯黃的頭髮變得黑密了些,雖然仍舊稀少細軟; 梳了雙髻也只是一個小小的揪揪;消瘦幹黑的臉豐盈了些; 臉頰微鼓,透著淡淡的紅; 如同一枚不起眼的野果; 雖不打眼,卻鮮落落地掛在那。
婦人答不上話,收起悲聲,立起一雙小眼將阿娣從頭到腳看個仔細; 連發髻上綁的兩條翠色絲帶都沒有放過。衣裳也是好的; 沒有貼著補丁,兩隻手的也是乾淨的,指甲縫沒有一點的黑泥。
阿娣木著臉,侷促地藏起了手; 將它們背到了身後。
婦人掏過蟹的手全是泥; 這說話的功夫結成了硬殼; 她搓搓手,泥粒簌簌往下掉; 手上倒是乾淨了些。
她無奈長嘆一氣,悲悲慼慼地擦著淚,低泣道:“阿娣,你歲小,不知家道的艱難,吃了這頓沒得下頓,家中幾隻手掙飯,幾張嘴等食?你阿姊阿妹,連身整衣都沒。你怨阿孃偏心,實是活不下去,真個要等著餓死?你是個犟的,心又硬,揣在肚裡十個月,生下來倒熱乎,大了憑得狠心!你只怨阿孃賣你,也不看看在大戶人家好衣好飯,你阿姊她們飯都扒拉不進嘴哩。”
阿娣滿臉的木然,像是一片在枝頭搖搖欲墜的敗葉,懸懸地掛在那。
婦人硬是上前將阿娣的手從背後拉出來,包在手裡,狠狠地抽了抽鼻子,將哭出的眼淚和鼻涕都抽了回去,嘴角露出一抹笑來:“阿娣,你有阿弟了,唉喲,生得粉粉團的,小鼻子小眼睛,喜人的狠,你做阿姊了。”
阿娣迷茫地抽回手,道:“阿孃糊塗了,我早做阿姊了,家裡還有小的姊妹呢。”
婦人笑道:“這如何相比?你的阿姊阿妹將來嫁了人,便是別家人了,阿弟才是你的依靠呢。”
阿娣又道:“阿孃又說糊話,我是做奴婢的,怎的又靠阿弟?”
婦人拍腿道:“打小便是這般直不楞的不懂拐彎兒,賣是賣了,還能贖身出來,仍舊好好嫁人匹配。”
阿娣嗖地抬起雙眸,張口結舌:“阿孃要為我贖身?阿孃有銀錢?”明明是喜信,可阿娣卻像籠在沉沉的霧裡,更加迷茫了,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要離開沈家,離開娘子?歸轉家裡?
她愣愣地回過身,愣愣地看著何棲,愣愣地地喚了聲:“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