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容琛醒來時,時近四更,該是早朝了。她卻突覺倦了,好似做了一場二十載的黃粱大夢,榮華富貴皆散如雲煙,心中空蕩蕩的。
天際破曉,宋逸修俯下身,悉心為她穿鞋,神態安靜專注,彷彿做的是發自肺腑熱衷的事情。何容琛歪著頭看他認真眼神,不由開腔道:“……我做了一個夢。”
宋逸修未抬頭,手中仍是不停歇。她卻知道他在認真聽的。於是微笑道:“我夢見,幾十年前宋家沒有蒙難,就那樣鼎盛至今。那個叫宋逸修的公子官居一品,帽插宮花紅衣怒馬,入廟堂指點江山,才名冠絕天下。然後……”
宋逸修抬起頭,等著她說下半句。她努力回想,卻又苦笑了起來:“沒有然後了。”
宋逸修微笑道:“自古策名就列時,不正也是洞房花燭夜麼。太后可曾夢到?”
“哀家不記得。”何容琛笑了半晌才緩緩問道:“你呢,若讓你做個好夢,像這般的美夢,你想夢見什麼呢?”
宋逸修扶著她來到妝鏡臺前,為她梳理散落的頭髮,久久才道:“臣會夢見,很多年前的黎明,臣在宮外迎接還是豆蔻的她,她沒有入宮,然後……”
宋逸修止了聲。
何容琛:“可即便不入宮,她遲早也尋個人嫁了。你這夢要怎麼做下去呢?”
宋逸修微笑搖頭,何容琛也未再問了。無論時光怎樣倒退假設,無緣,終歸是無緣。
時光像銅爐中的薰香一樣氤氳嫋嫋,彷彿沉寂此刻。
宋逸修手下一扯,何容琛驚叫一聲,卻見他手持一根白髮,遞到她面前。
若是尋常宮人,未經詢問便拔了太后的白髮,一定會受罰。但宋逸修卻做得極為自然,彷彿同何容琛是老夫老妻了般。何容琛果然未怒,只是看了那根白髮,淡淡道:“宮外女人的夢想,大概不過是與心愛的人朝朝暮暮,他為她描眉,她為他梳髮。這人間最幸福的事情,不過如此罷?”
盈盈數載,他描眉時,撫平她眼角的皺紋;她梳頭時,拔掉他青絲的華髮。
她捻過那根白髮細細打量著,輕喃道:“終我一生,卻從未有過。”
這樣想來,忽然便覺沉抑太久了。
遂在暮春時令,逢一日休沐,宋逸修忽然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何容琛真正高興,也不顧一切地,跟著去了。
他帶她出了宮。
暌違十八年,終於再次站在了宮牆之外,觀蒼穹之廣袤,天地之自由。何容琛長長地舒了口氣,左右張望,那似曾相識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牆。說來悵惘,上一次走進來時,十四歲的她還和宋逸修走過內城,看過皮影戲,說過拜神之人都是懦夫。
他們衣飾樸素,就如一對夫妻一樣,穿過熱鬧的集市。偶爾手不小心碰在了一起,又惶惶收回,四下張望,市井依舊熙熙攘攘。於是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小心翼翼,手又碰在了一起。
皮影戲依然在繁華一隅唱的咿咿呀呀,依舊是十八年前的陳年老戲,講兩個人傾心相愛,卻一生未言說的故事,居然還沒過時。
她沒有梳髻,幾綹長髮垂在身後,擠在人群中聽了片刻,出來後似真似假地嗔怨:“這影戲也太不圓滿了。人生在世,已經活得夠苦,怎的戲中還要困頓一生呢。若要我編,我就叫他倆好好地活在一起。”
旁的攤子上有賣皮影的,宋逸修牽了她的手,走過去翻揀:“既想要圓滿,那我們就自己編個夢,便是了。”
他回頭衝她一笑,執著手中皮影,顏色鮮亮的小人揮著手搖了搖。他們的背後,熱霧騰騰伴著絲竹囂鬧直入九天,人群各自沉浸在歡聲中,卻只從何容琛耳邊掠過,她看不見也聽不見,只有相牽的手燙得沒了知覺。
不知何時,天際開始蒙起瀝瀝細雨。她跟著宋逸修,去了他在長安的宅邸,有小池,有竹叢,安靜的煙火人間。
坐在涼廊上,隱約可聽見街巷那邊,傳來婉轉的歌女聲,在滴雨落石和烏篷船槳漾起的波紋中悠揚穿梭:“今夕復何夕呵,共此燈燭光。明日隔山嶽呵,世事兩茫茫……”
那天外空靈的曲中,他們各自支著皮影,全神貫注地在幕布上舞動,將所有想象中的美好,不掩溢美之詞地施加於它們,堆砌起圓滿的一生。
“於是,那兩個相愛的神仙就下凡了。誰叫這天庭規矩太嚴,這世道慾壑難填,這蒼天絕情無眼。”
“來到人間後,他們化為書生和小娘子,一道隱居。”
去哪裡隱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