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話匣子一開啟都是我們聞所未聞之事。魯仲連義不帝秦,信陵君竊符救趙,孟嘗君受教馮諼,當然還少不了呂不韋*奇偉和宣太后私通大臣之類黃料……我多年以後才知道,這些大多來自《戰國策》和《史記》,不知黃某什麼時候讀在眼裡,記在心頭。
易某最喜歡講戰爭史,每講到將領必強調軍銜,每講到武器必註明型號,顯示出驚人記憶力,儼然是個軍事行家。我就是從他嘴裡得知二戰期間的斯大林格勒戰役,羅曼底登陸戰役,隆梅爾的北非戰役,以及德國的容克52和美國的M2。多年以後我發現,他肯定讀過《朱可夫*》、
第三帝國的興亡》一類的書,只是他的記憶有偏向,對軍銜和型號記得太多,把重要情節反錯漏不少,比如常把英國混同美國,對兵員數和鋼產量也多是信口胡編。
這些閒聊類似於說書,其實是中國老百姓幾千年來重要的文明傳播方式。在無書可讀的時候(如“*”),有書難讀的時候(如文盲太多),口口相傳庶幾乎是一種民間化彌補,一種上學讀書的替代。以至很多鄉下農民只要稍稍用心,東聽一點西聽一點,都不難粗通漢史、唐史以及明史,對各種聖道或謀略也毫不陌生。其實這何嘗不是一種堅實的文化?有一次,說起兩敵對大國之間的微笑外交,一位在我身旁的老農突然插嘴:有什麼好說的?諸葛亮氣死了周瑜,還要去吊香麼!”我聽得一懵,發現自己把形勢和國策攤上一堆,其實哪比得上他一句話這麼簡潔和通透?
像農民一樣,知青中還有些故事王,相當於口頭圖書館。鄰近的某公社就有這麼一位。據那裡的知青說,此人頭有點歪,外號“六點過五分”,平時特別懶,既不願意挑糞種菜,也不高興劈柴做飯,一個黑油光光的枕套竟可枕上一年。每次央求女知青代洗衣服,就以講故事為回報。憑著他過目不忘的奇能,繪聲繪色的鬼才,每次都能讓聽者如醉如痴意猶未盡而且甘受物質剝削。這樣的交換多了,他發現了自己一張嘴的巨大價值,只要拿出故事這種強勢貨幣,他就可以比別人多吃肉,比別人多睡覺,還能隨意享用他人的牙膏、肥皂、醬油、香菸以及套鞋。這樣的日子太爽。一度流行的民間傳說《梅花黨》、《一隻繡花鞋》曾由他添油加醋。更為奇貨可居的是福爾摩斯探案、凡爾納科幻故事、大仲馬《基督山伯爵》、莎士比亞王子復仇記》,都是他*下去的特權。
他逐漸練就成一方名嘴,走到哪裡都被知青們迎來送往。尤其是農閒時節,大家寂寞難耐,經常備上好菜排著隊去請他,把他當成了快樂大本營。作為一個資本家子弟,他歪支著腦袋,沒賺多少工分,但居然俘虜一出身幹部家庭的漂亮女友,大概也不是難以理解。
我有幸在縣城見過他一面。幾個朋友在飯店裡以肉絲麵相賄賂,央求他講上一段。他說的是一蘇聯紅軍女兵押送一白軍軍官,兩人在路途中居然放電,產生了危險的愛情,不料最後白軍的船艦出現,後者本能地向艦船狂跑求救,前者那個慌呵,想也沒想就舉起了槍……故事大王此時已吃完了,叭的一聲槍響,他捂住自己胸口,緩緩地作旋體狀,目光憂鬱地投向廚房和碗櫃,伸在空中的手痛苦地痙攣著,痙攣著。
韓少功:漫長的假期(6)
瑪——沙!”他很男性地大喊了一聲。
我的藍眼睛,藍眼睛呵——”他又模擬出女人的哭泣。
太動人了!我們聽得心情沉重感慨萬千。直到多少年後我才知道,他那次講的是蘇聯小說《第四十一》,所謂表現人性論的代表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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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同隊插友中,張某好詩詞,帶來了《唐詩三百首》。賀某想當畫家,帶來了石濤、林風眠、關山月以及米開朗基羅的畫冊。我是造反習氣未脫,帶來了《聯共(布)黨史》、《*恩格斯選集》一類,大家互通有無交換著看。不要多久,交換範圍又擴大到其他隊,一直交換到很多書沒有封皮和脫頁散線的地步。
根據最高領袖的指示,知青下鄉是接受“再教育”的,在農民面前得夾起尾巴做人。茶場有一黨支部副書記,自覺責任重大,成天黑著一張臉罵人,晚上還到處巡查,查到知青房間裡有聲響就隔窗偷聽,看是否有人說反動話,是否有人收聽敵臺。據說有一次某知青聽收音機,聽著聽著睡著了。副書記不知情,竟把播音一直偷聽到後半夜,凍得自己第二天咳嗽不已。
他也經常檢查知青們讀什麼。好在他的文化水平不高,在辨別讀物方面力不從心。有一次他看見法捷耶夫的《毀滅》,先問“毀”是什麼字,問明白了再一舉誅心:我們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