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蓀甫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覺得找到了一個根據點,可以反攻四小姐那頑固的堡寨了;但是他還沒開口,忽然一片聲汽車喇叭叫從大門外進來,當差高升在園子裡高聲喊道:“少奶奶和林小姐他們都回來了!”
接著就是錯雜的笑語聲和高跟皮鞋響。第一個跳進客廳來的,是阿萱,手裡拿著一把戲臺上用的寶劍。他顯然並沒料到蓀甫也在客廳裡,一邊笑,一邊很得意地舞弄他這名貴的武器。可是猛一轉臉,他看見蓀甫那獰厲的眼光射在他身上,於是手就掛下去了,然而還很大膽地嘻嘻笑著。吳蓀甫皺了眉頭,覺得眼前這寶劍就是上次那隻“鏢”的擴大;阿萱也敢公然舉起叛逆的旗幟了,不許他玩什麼鏢,他倒去弄更加惹眼的長傢伙,這還了得!
這時少奶奶也進來了,一眼瞧去就知道蓀甫要發作,趕快回護著阿萱說道:“不是他自己要買這傢伙,學詩送給他的。近來學詩也喜歡什麼武俠了;刀呀,槍呀,弄了一大批!”
“姐姐,不是鎮上費小鬍子有一個電報來麼?還擱在你的錢袋裡呢!”
林佩珊也在暗中幫忙阿萱,把話岔了開去。這就轉移了吳蓀甫的注意。阿萱捧著那寶劍趕快就走了。
電報是說鎮上同時倒閉了十來家商鋪,老闆在逃,虧欠各處莊款,總計有三十萬之多,吳蓀甫開在鎮上那錢莊受這拖累,因此也是岌岌可危,請求立即撥款救濟。吳蓀甫的臉色變了,倒抽一口冷氣,一言不發,轉身就離開了那客廳,到書房裡去擬回電;那是八個大字:“無款可撥,相機辦理!”
身邊到處全是地雷!一腳踏下去,就轟炸了一個!——躺在床上的吳蓀甫久久不能入睡,只有這樣恐怖的感想反覆揉砑他那發脹發熱的腦袋。而且無論在社會上,在家庭中,他的威權又已處處露著敗象,成了總崩潰!他額角上的血管突突地跳,他身下的鋼絲軟墊忽然變成了刀山似的;他身旁的少奶奶卻又在夢中呻吟嗚咽。
漸漸地遠處隱約響著汽笛叫,吳蓀甫忽然看見四小姐又跑來鬧著要回鄉下去,說是要出家做尼姑,把頭髮剪得光光的;姑奶奶幫著妹子和小兄弟,一句一句都派蓀甫的不是,要蓀甫分財產,讓四小姐和阿萱自立門戶;忽然又看見阿萱和許多人在大客廳上擺擂臺,園子裡擠滿了三山五嶽奇形怪狀的漢子;而最後,蓀甫又看見自己在一家旅館裡,躺在床上,劉玉英紅著臉,吃吃地笑,她那柔軟白嫩的手掌火一般熱,按在他胸前,一點一點移下去,移下去了,……
夢中一聲長笑,蓀甫兩手一摟,就抱住了一個溫軟的身體,又聽得細聲的嬌笑。吳蓀甫猛睜開眼來,窗紗上全是斑剝的日影,坐在他身邊的是穿了浴衣的少奶奶,對他微笑。吳蓀甫忽然臉紅了,趕快跳起身來,卻看見床頭小茶几上那託著一杯牛奶的賽銀橢圓盤子裡端端正正擺著兩張名片:王和甫,孫吉人。那杯子裡的熱牛奶剛結起一張薄薄的衣。
在小客廳裡,吳蓀甫他們三位開始最嚴重的會議了。把趙伯韜的放款辦法詳細討論過以後,吳蓀甫是傾向於接受,王和甫無可無不可,孫吉人卻一力反對。這位老闆搖著他的細長脖子,冷冷地說:“這件事要分開來看:我們把益中頂給老趙,划算得通麼?這是一。要不要出頂?這是二。蓀甫,你猜想來老趙說的什麼銀團就是那謠傳得很久的托辣斯罷,可是依我看去,光景不像!製造空氣是老趙的拿手好戲!他故意放出什麼托辣斯的空氣來,好叫人家起恐慌,覺得除了走他的門路,便沒有旁的辦法!我們偏偏不去理他!”
“可是,吉人,那托辣斯一層,大概不是空炮;現在不是就想來套住了我們的益中麼?”
“不然!儘管他當真要放款,那托辣斯還是空炮!老趙全副家當都做了公債了,未必還有力量同美國人打公司;也許他勾結了洋商,來做中國廠家的抵押款,那他不過是一名掮客罷了;我們有廠出頂,難道不會自己去找原戶頭,何必借重他這位掮客!”
“對呀!我也覺得老趙厲害煞,終究是變相的掮客!凡是名目上華洋合辦的事業,中國股東骨子裡老老實實都是掮客!”
王和甫贊成了孫吉人的意見,吳蓀甫也就不再堅持,但還是不很放心地說:“要是我們找不到旁的主顧,那時候再去和老趙接洽呢,就要受他的掯勒,不去和他接洽呢,他會當真對我們來一個經濟封鎖,那不是更糟了麼?吉人,你心裡有沒有別的門路?”
“現成的可沒有,找起來總有幾分把握。剛才我說這件事要分開來看,現在我們就來商量第二層罷,照現在這局面,益中還能夠維持多少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