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冰冷的石頭大多被磨平了角,人手手掌的溫度度化它們成為文化和精神之美的一部分。正如在紀姜生命中漸漸消隱的那個人影,他從前溫柔平實,後來沉默黯淡,但他仍是命中揮之不去的一片潮溼絢爛的雲海,或雨或晴,翻滾著她身為人,鮮活的愛與很。
直至如今,紀姜仍然愛他從前所愛。
“我想將這本《窺金記》再版。”
七娘端來一碟子乳酥。側面瞧了一眼她正翻開的那一頁:“去年殿下就再說這個事兒了,可去年您精神頭不好,就一直沒成行。”
顧有悔伸手拈了一塊乳酥放入口中,一面拍去後手上的粘膩,一面道:“這到不難,帝京裡二三十號書社,你瞧上哪一家的,我替你談去。不過……”
他取過的書來翻:“你怎麼突然想把這本冊子拿來再刻。”
紀姜撐著下顎,將燈火移得遠些,“從前的刻版因我被貶,朝廷忌諱,就燒了,後來,帝京的書舍雖有些還存著殘本,但也不肯再做活印了。你……不是讓我試著為自己活一回嗎?這本圖典有我多年的心血,我不想讓它因我的緣故而埋沒。如今罷黜的事已經過了兩年了,大抵不再有那麼多的忌諱。有悔,你明兒讓繪青堂的人來,我同他們談談。比起先前的那個白頭本,這回我想出個批本。”
人總是需要一個寄託的,雖然此時此刻,紀姜並沒有意識到,除了不想埋沒自己的心血,她也尋一個東西,悄悄地關聯起,她與宋簡的人生。
七娘聽她這樣說完,笑開道:“奴也覺得,殿下近日人要舒爽的多。如今還能動心思做起這文人生意來。”
紀姜握筆蘸墨,含笑道:“我到該謝你們兩個,若不是你們撐著我,我哪裡過得下去。”
七娘替她添來暖茶,又道:“對了,殿下,下月初十是小少爺的忌日,您……還去宋家陵祭奠嗎?”
七娘口中的小少爺是紀姜的第一個孩子,當年宋家獲罪滅門之後,紀姜便將那個還未成型的孩子和宋家八十多口男丁一道埋入了西郊的宋陵,因為孩子是夭折在她腹中的,因此,紀姜不曾給那個孩子立碑,只在宋園的邊上旁築了一個淺淺的土丘。回京之後,她曾去祭拜過一次,卻不想那土丘之上卻立了一塊新碑。
碑上所刻立碑之人的名諱,正是宋簡。
但她卻並沒有看見另外的新分墳,所以,那個死陸莊大火中的孩子,究竟被宋簡葬到什麼地方去了呢。紀姜遣人去打聽過很多次,都沒有得到半點訊息。
“聽說,宋家要將陵園重修以,以彰高門府弟之氣,如今在延風水師,若定了日子動土,園邊西面那塊牆恐怕就要延挪動出去五六丈,來修壽松陣的。小少爺的墳……”
七娘說了一半,又覺得說到了紀姜的難處,一時不知該說下去還是該就此打住。
紀姜頓下紙上筆,抬頭想了一會兒,“有悔。”
“你說。”
“下月初十,我想去宋園拾骨,把我的孩子遷葬出來。”
顧有悔“嗯”了一聲,“也早該這樣了,再不肖和宋家有半分的關聯,你有什麼規矩,寫個單子出來,我照著辦去。”
他這樣說,她便真的拖過一張生宣來。
七娘研磨挑燈,顧有悔在一旁念讀著她所寫的單子,不一會兒就犯了困,念著念著就唸糊塗了,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終於伏在她的書案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窗外月隱風淺,正是十一月底轉寒的時候。
一片枯葉叩窗,嘉定四年的冬的第一場雪這樣紛紛然然的地落下來。
她寫道最後,朝那個已經打起輕鼾的人看去。
“殿下,該給他生個爐子了。”
“是啊。”
七娘放下墨塊來,搓了搓手,到後面取了一張薄毯過來,與顧有悔蓋上。
“殿下,不是奴說,他對殿下可真是實心,”
她聽出了七娘的意思,卻無以為答,只能伸出一隻手,將一時滑下的毯子拉提起來,重新覆住他的肩膀。
顧有悔的背脊輕輕地動了動,似乎做著一個什麼夢,喉嚨裡輕輕地呢喃著:“紀姜……別過來……聽話……別過來……”
紀姜的手僵在他的肩上。愛恨若由心所控,她情願能忘則忘。
可愛恨若不由心所控,她就永遠沒有辦法,去給另一個男人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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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
大雪覆蓋整個帝京城,繪青堂印出第一批《窺金記》已被帝京的文人訂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