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人不回答,只是持續不斷地敲打門環。節奏分明的門環聲證明敲打者不溫不火,心情平靜,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爺爺和大爺爺都來到院子裡,示意大奶奶去開門。
二姑隨後就到(6)
來人一臉皺紋,下巴上生著一綹白鬍須,是個陌生的老者。雖然衣衫襤褸,但骨骼清奇,頗有幾分令人肅然起敬的丰儀。更重要的是,他的懷裡,抱著被爺爺丟棄在蠟廟前的生蹼女嬰。
大爺爺、大奶奶、爺爺三個人目瞪口呆。白鬍須老人走進大門,把懷中的赤子放在冰涼的溼地上,冷笑一聲,轉身便走。
大爺爺攔住老人的去路,裝腔作勢地問:“您這是什麼意思?您把這個嬰孩扔在這裡是什麼意思?”
老人道:“除了你們食草家族,誰家能生出這樣的嬰兒?”
大奶奶說:“你這人好不講理,把這個野孩子扔到這裡幹什麼?”
老人道:“棄殺嬰孩,天理難容,國法也難容,管老大,管老三,你們小心著點!”
老人從懷裡掏出那一包洋錢,啪,扔在大爺爺腳下,冷笑著,格開擋道的大爺爺,瀟瀟灑灑地走了。
爺爺膽怯地看著赤身裸體的女兒,看著那張紅撲撲的小小圓臉和那圓圓頭顱上茂密烏黑的頭髮,心中不由地滋長起憐愛的感情。這是個相當結實、漂亮、生命力頑強的女孩,唯一的缺陷是手指與腳趾間那層粉紅的蹼膜。這些蹼膜夾在她的指縫裡,只有當她張開手時才能顯出來。他彎下腰去,伸了一隻手,觸到了女嬰臂部的面板,冰涼的感覺立即麻木了他半條胳膊。女嬰睜開眼睛,兩道幽藍的光線從她魚眼般呆滯的眼睛中射出,刺得爺爺心頭一堵,好像當胸捱了一拳。女嬰閉上眼,大聲啼哭起來。哭聲響亮、圓潤、音節短促,頗似紅色沼澤深處那種特有的大如馬蹄、紅腹綠背、能噴射劇毒汁液射殺飛蟲的馬蹄蟾蜍在陰雨連綿的氣候裡發出的叫聲。爺爺最怕的就是這種馬蹄蟾蜍,他吃過這種蟾蜍的虧。有一年他進沼澤追捕紅狐時,手誤中了蟾蜍的毒液,當時即奇癢鑽心,隨後就流黃水潰爛,要不是遇上那位走江湖的高手郎中,他的手非爛掉不可。被馬蹄蟾蜍傷害的痛苦過程迅速地在爺爺腦海裡旋轉了一圈,他下意識地,驚恐萬分地縮回手,直起腰,大口地喘息著。女嬰的哭聲愈來愈烈,藍色的淚水彙集到眼角,淌過面頰,流進耳朵。
爺爺處於手足無措的狀態,求援地望著他的兄嫂。大爺爺嘆息一聲,道:“老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畢竟是你的女兒,你把她抱回去養著吧!”
爺爺無奈,只得再次彎下腰去,像抱一隻巨大的馬蹄蟾蜍一樣,把女嬰抱起來。他感到自己周身的肌肉都緊縮起來,口裡分泌出大量酸溜溜的津液。抱著這樣的嬰孩是難忍的酷刑。女嬰揮了一下手,那手指的蹼膜透明著張開,好像蝙蝠的粉紅肉翅。當然蝙蝠的翅不是翅、蝙蝠的膜也不是粉紅色的膜。她的冰涼的小手輕輕地、涼涼地觸到了爺爺的胸膛,也觸及了爺爺的靈魂。他“呱”地叫了一聲———竟然也類似了馬蹄蟾蜍的鳴叫———把女嬰扔在地上。女嬰跌落在地,呱唧一聲響,是那麼肉、那麼溼,那麼粘。“呱呱”的哭叫聲中止了。她在地上抽搐著。她四肢攤開,繃得筆直,手指和腳趾也全部乍開,伸展開了所有的粉紅蹼膜。這景象冷膩恐怖,爺爺哇哇地嘔吐起來。
爺爺吐出一些綠色膽汁,捏著脖,青著臉,回頭對大奶奶說:“嫂子,找把刀給我。”
大奶奶驚訝地問:“老三,你要動狠的?現在可是民國了。”她一邊說,一邊走進屋子,將一柄明晃晃的牛耳尖刀,用兩個指頭夾著刃兒,把刀遞到爺爺面前。她的眼睛裡漾溢著笑的波瀾,彷彿在鼓勵著小孩子勇敢地去幹一件大事件的慈母。爺爺攥住刀把子,刷,把刀子抽出來,囂張地叫著:“我要把她這些該死的蹼膜剔了!你這個蛤蟆種、青蛙精,沼澤地裡爬上來的妖怪!”言罷,便俯了身、左手捏住女嬰的小手腕兒,刀子風快地落下去。但是此時女嬰張開的手指合攏,緊緊地攥成小拳頭,哭聲也閉了,藍藍的眼睛賽過兩塊滋潤的美玉,在爺爺臉下閃著光澤。爺爺的刀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了。他抬起頭來,求援地望著大奶奶。大奶奶冷笑一聲,道:“果然是‘虎毒不食親兒’!老三,你給我滾吧。”一把搶回刀,徑直地回院裡,並響亮地踹上門。
5 二姑奶奶的童年記事本應寫得搖曳多姿,但家族中人對此避諱,躲躲閃閃,誰也不願多說。我們掌握的材料十分有限,只能捉住隻言片語,任以想象、編造、邏輯的推理。我們寫出來的東西,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