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文風甚至也統統有了馬克思和毛澤東的論辯味道。馬克思把人道主義的精神延伸到被壓迫的階級和民族身上,要在地球上消滅剝削和壓迫,這種不無宗教理想色彩的平等觀念,在韓少功內心產生了強烈共鳴。他跟大學生和高中生一樣胸懷世界,時刻等待著召喚,準備奉獻自己的一切。
因為家人受到過政治迫害,韓少功厭惡部分紅衛兵的亂打亂鬥。他參加的組織屬於紅衛兵第二代,其中不少骨幹分子也出自受到衝擊的知識分子家庭。當他們掌握學校自治大權的時候,校園秩序曾得到有限恢復,個別擅自對老師施暴的紅衛兵,甚至受到警告公示和清退除名的處分。但整個紅衛兵文化仍然充滿著專制性與暴力性,他們看起來極端民主的激|情行動,很難說不是以一種獨斷和專橫來取代另一種獨斷專橫,以一種暴力來取代另一種暴力,他們既不打算以下級服從上級,也不打算以少數服從多數。軍宣隊和工宣隊的相繼進駐學校並不能改變這一點。大字報和高音喇叭仍舊讓很多老師如驚弓之鳥,根本不講道理的批鬥會也不時奉命舉行。更重要的是,對立派別之間的仇怨無法化解。韓少功後來在《完美的假定》中對此有清晰的記憶:
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參加過很多下廠下鄉的義務勞動,向最窮的農民捐錢,培養自己的革命感情。但為了在誰最“革命”的問題上爭個水落石出,同學中的兩派可以互相掄大棒扔手榴彈,可以把住進了醫院的傷員再拖出來痛打。我還記得,因為父母的政治問題,我被眾多的親人和熟人疏遠。我後來也同樣對很多有政治問題的人、或者父母有政治問題的人,小心地保持疏遠,甚至積極參與對他們的監視和批鬥——無論他們怎樣幫助過我,善待過我。
正是那一段段經歷,留下了我對人性最初的痛感。
汨羅江之夜(1)
韓少功在長沙七中實實在在只讀了一年書,初二到初三都是在革命中度過。到了1968年,城市裡狂風駭浪般的群眾運動已經退潮,大街上大字報和標語也少了許多。走在廢紙飛揚的街面上,腳步聲顯得空洞,他覺得在城裡再待下去實在已沒什麼意思,應該走進社會生活的前沿去實踐理想。
此時,原先帶有減輕城市負擔的勞動力安置行動,被賦予了一種神聖的意義:廣大知識青年響應黨的號召,到廣闊天地裡去,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於是,隨著最高領袖毛澤東的一聲號召,上山下鄉實際上成了紅衛兵卸裝退場的結局,只不過是還算體面的結局。哥哥和二姐都已下鄉插隊,韓少功的紅衛兵戰友也一車車奔赴遠方,差不多都走光了。於是,他也主動要求下鄉,儘管他的年齡不到政策規定的十六歲,但負責管理學校事務的工宣隊還是欣然同意——這是一種再好不過的事情。
他追上了那些先行的同學,落戶在湖南省汨羅縣天井公社茶場。
汨羅縣是半湖半山的地區,日月從山那邊升起,往湖那邊墜落。兩千多年前,這個地方叫羅子國。偉大的詩人、楚國大夫屈原因政治上的失意,抱著一塊石頭自沉於此。“當地人的有些風俗,特別是方言,還能與楚辭掛上鉤的,比如當地人把‘站立’或‘棲立’說為‘集’,這與離騷中‘欲遠集而無所止’極吻合。”(韓少功:《鳥的傳人》,見《在小說的後臺》,山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如今,汨羅江的水依然如三千年前那樣清澈,水中飄動的游魚不難目睹。農民也在延續著屈原時代的勞作,生活簡單而貧窮。韓少功長達六年的農村生活就在這裡展開。密集的狗吠迎接了這些城裡來的紅衛兵小將。他們懷著繼續革命矢志不移的豪情到這個窮鄉僻壤,絲毫沒有被流放受迫害的感覺。他們認為革命在城市裡已經夭折,革命成果被一幫“革委會”的新貴篡奪。因此,他們要像當年的毛澤東那樣,到農村來發動農民鬧革命,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帶著簡單的生活用品和大量的馬列著作,還有《鐵流》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之類文學名著,還有各種樂器以及籃球和槓鈴,甚至還有打完了子彈的私藏手槍——這支惹禍的槍後來曾讓韓少功的幾位朋友受到禁閉審查,其故事出現在長篇小說《馬橋詞典》。
汨羅地區景色的秀美和鄉下生活的簡陋辛苦同樣讓他們驚訝。農民家裡貧窮如洗,像是剛被土匪劫掠過的,沒有一件像樣的家當,一年到頭的早出晚歸,最終能維持起碼的溫飽就算不錯,“有的甚至勞動一年還要賠錢,饑荒慘不忍睹”(韓少功:《鳥的傳人》,見《在小說的後臺》,山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農村生活迎接他們的首先是超負荷的體力勞動和清苦的飲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