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承又道:“在走之前,我已埋下禍根一粒,德祖知道其中首尾。你們好好運用,或者能有所助益。”楊修聞言,頷首道:“董伯父儘管放心,在下已有成算。”
董承“嗯”了一聲,慢慢倒退回去,背靠石壁,對楊彪道:“只是你這杯鴆酒,我不能喝。不是怕死,而是怕沒有價值的死。我不可死於暗獄,一定要被處斬於市,傳首天下。到時候天下都會知道,漢室不曾屈服,尚有臣子盡節死義,殉於國事,自然會有更多志士來勤王事。我既身敗,也只有用這顆人頭來為漢室出最後一份力。”
楊彪聽罷這一席話,仰天長嘆,信手將陶壺扔在了一旁。那壺在地上咕嚕嚕轉了幾圈,酒水從壺口流瀉而出。
“董公,你我同殿為臣多年。雖則中有齟齬,但危身奉主之心,卻一般無二。而今見之,公之高節,遠在我上。請受彪一拜。”
說完楊彪深深向董承鞠了一躬,半天方起,肩膀微微抖動。他年紀太大,身體又曾受折磨,在這等陰寒之處不可待得太久,如今心情激盪,更顯老態。楊修見狀,連忙從地上把酒壺撿起來,要扶楊彪離開。
這時董承忽又開口道:“文先,有句逆耳忠言,可願聽臨終之人說否?”
“請說。”
“我佈局之初,躊躇滿志,以為一切盡在掌握,這份傲慢終於種下敗因。你們行事,莫要蹈我覆轍吶。”
董承說完,別有深意地看了看楊修。楊彪苦笑一聲,什麼也沒表示,轉身離開。董承見他們走了,頹然癱坐於地,雙目緊閉,兩行濁淚緩緩流下。偌大的監牢裡,只有他虛弱至極的呢喃聲:“君兒,爹對不起你,爹這就過來陪你了……”
楊彪、楊修父子探望完董承以後,離開了許都衛。滿寵舉薦了楊修負責董承的審理,所以他在許都衛內被一路放行,無人懷疑。楊彪坐的還是那一輛迎接劉平的馬車,那斬下楊俊一臂的車伕手持馬鞭,安靜地坐在轅首。
楊彪甫一上車,就看到座位上擱著一條紙片。他拿起來看了看,白眉“刷”地騰起,隨即又飛快地落了下來。他把紙條在手裡撕碎,搓成紙球,復又拍散。
“修兒,你把王越叫來許都了?”楊彪問。
楊修笑道:“爹,您的那位高手果然對劍擊之士最為敏感,可惜他什麼事只願與爹您說。”說完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馬車附近一片安靜,可楊修知道,那位口音如沙礫滾動的神秘高手,應該就伏在某一處陰影中。
“你不用找了,他已經不在這裡了,他知道該怎麼做。”楊彪淡淡道,“無論你把王越叫來許都有什麼圖謀,馬上都停下來。讓孔融那幫人去折騰就夠了。”
“父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楊修有些詫異。
楊彪面沉如水,手指用力地敲擊著車欄:“難道你不知道麼?他快回來了。”
“這我早就知道了,”楊修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度,“那又如何?”
“你這孩子,又在賭……曹公在外,他不會在許都待很久,暫且隱忍幾日,何必在此時強出頭。”
楊修聽到自己父親這麼說,手裡把骰子拋得更快,俊朗的臉孔升騰起一股不易覺察的怒氣,一股受到侮辱而不甘的怒氣。楊彪疲憊而憂慮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一字一句道:“修兒,你記住這句話——這句話荀彧曾說過,陳宮曾說過,前幾日賈詡也對我說過——郭嘉從不犯錯。”
醫者華佗所著《青囊書》有言:“人以眴時最樸”。意思是說人在受到驚嚇時,他的瞬時反應最為體現出本心。
所以在這一天的和梁籍田附近,劉協會在第一時間抱住伏壽跳開。
所以久經沙場的曹仁會第一時間拔刀相向。
所以謹小慎微的張繡會第一時間踢起簸箕自保。
所以當殺手將劍橫在曹丕脖子上的時候,在場的大部分大臣第一時間不是關心天子的安危,而是把驚駭的目光投向這位曹家的二公子。
曹丕沒有想到,殺手的真正目標,居然是自己。他的瞬時反應,是拔出腰間的匕首,向殺手身後狠狠刺去。這個小手段讓殺手微微錯愕了一下,他沒想到這個小孩子在利刃加身時,居然還企圖做出反擊。他左手輕輕一擋,曹丕手腕登時痠軟,匕首掉落在地。
“年輕人,要愛惜生命。”殺手說。
曹丕感覺到咽喉前一道森森的寒意。他知道,這不是兵器本身的溫度,而是因為浸染了太多人血而帶來的殺意。他用眼角看到遠處伏壽被天子攙在田壟上,有些狼狽地朝這邊望過來,不由得挺直了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