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裡,她不由自主想起了琴的主人,那個淡如菊、素如蓮的女子,是她的一段緣,還是她的一個劫?
驀地,另一段琴聲加了進來,不緊不慢,緩緩追上她的拍子,是皇帝彈起了焦尾琴。
琴聲喚起了她記憶,皇帝彈的,正是她記得參差不齊的後半闕《綠綺》。
一頁輕舟彷彿載著記憶駛回舊日,她想起大覺寺文竹林深處,每到黃昏時候,必定會傳來附和的琴聲,融合在琴聲中默契讓她動容不已,對隱在文竹裡彈琴的人也好奇得不得了。靜姐姐一再告誡她,不要去打擾那人,難道那彈琴之人是皇帝?
這一對到底是仙侶還是怨偶?
皇帝的神色很祥和,沉醉在手指的挑弦中,一曲漸漸終了,才張開眼。
“想不到朕還記得這曲子。”
她卻心虛地不敢再看皇帝,皇帝慢慢恢復過來,皇帝只有想起了靜妃才如此平和,皇帝給她講起了靜妃的故事。
“那年朕還是未封的皇子,第一次見到初靜,是在江南的採蓮節上,她穿得一身碧綠的裙裝,正是江南女子採蓮的裝束,朕還記得她站在蓮舟上,赤一對腳丫子,掛著鈴鐺,手腕像雪一般白,朕覺得她的笑讓世間的蓮花都失了色。”
“朕對她念念不忘,一直找尋這個採蓮女子,後來才知道她是薄州縣令的獨生女兒,朕匆匆尋至,她竟然一早定了親,定親那人是薄州監察御史翁厚為最心愛的小兒子,他們是青梅竹馬,自小定的親,初家婉拒了朕,初靜知道了朕的身份,卻看也不看朕一眼。”
她沉默地聽,皇帝會輕易罷手,便不是後來威震四野的皇帝了。
“朕回了京,半年以後,朕封為太子,那年薄州連日暴雨,大河缺了堤,淹死百姓無數。先皇大發雷霆,朕請求親自前往徹查河工。”
她渾身一顫,想起施家一案,預感到皇帝自動請纓不會有好心,皇帝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一查之下,翁厚為承認監督河工不力,其中還牽涉貪汙受賄,案子越扯越大,連同初家共八十二人一同收監。”
皇帝神色自若,無關八十二條人命,彷彿不過在談一段很久以前的宗卷。接下來,皇帝的野心便昭然若揭,他坦白告訴初靜,若想保住初家和青梅竹馬戀人的一家,便先要成為皇親國戚,也許能從輕發落,初靜迫於無奈,只得答應了皇帝的要求。
“靜兒是如此秀靈的女子,她如何不知朕趁火搶劫,她成了太子側妃,卻一直不快樂。朕登基以後,根基不固,仍不能封她為後,朕竭盡所有對她好,朕能感受到她漸漸開啟了心扉,她為朕生下敖兒,朕只恨不得把天下都捧到她面前,朕不能常去看她,把敖兒放在身邊教養,只為她能常常來看朕。”
這樣一個以陰謀開始,似乎能以美滿結束的愛情故事,她聽得有些痴了。
“二十年來,朕從不許她回家省親,為怕她知道當年的事,誰知翁家的兒子竟在當年的事故中不死,他處心積慮混入宮裡成了一名樂師,初靜知道了一切,她搬進冷宮,不允許朕碰她一寸,寧願對著神佛,也不願看朕一眼。”
長久的冷淡,再多的盛寵,也終於相看兩相厭,皇帝利用她的孩兒牽絆住她,再後來,初靜離宮帶髮修行,寧願長伴青燈,不求解脫,但求心中無愛無恨。
她想起一個問題,“靜妃為什麼會死?”
皇帝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因為她知道了,初家和翁家八十二口,早在她成為太子側妃第二天,全部處死。”
她感到背後的冷汗滲出來,眼前的帝皇,如果說曾經的痴情讓人動容,他的心狠更是讓人膽寒。靜姐姐如何能承受得了八十二人死於非命,不過因為皇帝在江南蓮塘上的驚鴻一瞥?
她忽然明白了,文竹林裡彈琴之人,不是皇帝,而是靜姐姐青梅竹馬的戀人。那位採蓮江南的女子,裙色如荷,皓腕勝雪,她身旁的少年,如蘭芝玉樹,風流俊逸,曾經的一對璧人,如今少年白髮,紅顏老去,只能隔著一片竹林,借琴聲訴說盡二十年來的思念和痴狂……
她對皇帝突然充滿了恐懼,皇帝對她所做的,不過是歷史重演。
蓮花不堪秋風殘,而這朵蓮不過是皇帝后花園眾多中的一朵。
皇帝說了太多話,一時累得臉色黯淡,閉上眼,許久才緩緩張開,眼裡忽然沒有了丁點神采。
“為了得到她,朕從來不後悔,可是這麼多年,她心裡卻始終沒有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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