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一人多高的大石從泉內突出,石面光滑,淨潤如玉。男人坐在石上,膝上橫著一柄古式松紋長劍,一條雪白的錦帕覆在上面,正被男子拿在手內,一絲不苟地細細擦拭著劍身。
暖暖的泉水泡得花玉辰一臉慵懶。他剛想從水中出來,還未等動身,男人就已淡淡開口道:“繼續再待一個時辰。這眼溫泉可以活絡筋脈,對你有好處。”
花玉辰一聽,立刻便老老實實地呆在水裡不動。過了一陣,終於忍不住道:“師父,剛才你說過,我眼下只有十一歲,比不過江全也不足為奇。那你像我這般大時,武功又怎樣?”
男人並未看他,緩緩擦拭著長劍,道:“飛花摘葉,尚有不足。”
少年垮下了臉:“飛花摘葉……”他喃喃自語,忽又問道:“我聽七叔他們說,師父和西門吹雪是至交,那他像我這樣年紀時,劍法又怎樣?”
男人聽得‘西門吹雪’四字,手上微不可察地一頓,既而淡然道:“西門吹雪兩歲時識劍,三年後初窺門徑,十歲略有小成,劍氣如虹。十八歲隨心所至,登峰造極。”
花玉辰沉默良久,半天才道:“師父,我到最後,也能像你們這樣嗎?”
男人看著少年:“天道酬勤……天賦固然極重要,但若無後天刻苦,亦是無所成就。”他以指摩挲著鋥亮的劍身:“西門吹雪幼時從不離劍,吃飯、睡覺都不例外,江湖上只知他劍法超凡,其中修行時的辛酸血淚,困苦艱難,又有幾人想到。 ”
花玉辰靜靜聽著。到後來,不由得央湎道:“師父,給我講講西門吹雪罷,我問過很多人,可他們翻來覆去就只有那麼幾句,我都聽厭了。你和他是至交,一定知道好多別人都不知道的事……”
男人默默擦著劍:“你要問,何事。”
花玉辰眼睛亮了起來:“比如說……比如說……恩,比如說他為什麼要齋戒三天,薰香沐浴,騎馬跑那麼遠的路,卻只是為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去復仇,去殺一個陌生的人?”少年眨了眨眼:“在別人心裡,這是一件讓人沒法子理解的事。”
“他們覺得,可笑。”男人淡淡道,“在西門吹雪眼裡,自有他自己對於公義的看法,而齋戒,薰香,只不過是因為他把殺人當作是一件神聖的,必須嚴肅,尊敬對待的事情而已。”
少年不解:“殺人又算是什麼神聖的事?”
“在你看來,又如何。”男人不答,只是漠然道。
“遠山冰雪般高傲的性格,冬夜流星般閃亮的生命,天下無雙的劍,輕輕吹去劍上的血……”花玉辰說著,忽想到了什麼,微一吐舌,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他們都這麼說,我也只知道這些……”
然後,他便看見男人臉上浮出一絲極淺的笑意:“殺人既不罪惡,也不值得誇耀,西門吹雪只為證劍道而殺人,他的境界,又豈是為名,為利,為仇而拔劍之人所能理解。”
花玉辰歪著頭:“他的境界?他現在的境界,是不是就像詩裡寫的那樣,‘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男人緩緩用錦帕滑過劍刃:“‘高處不勝寒’……如此而已。”
花玉辰點了點頭,過了一陣,又問道:“別人都說西門吹雪六親不認,冷血無情,那他怎麼還會有朋友?就像師父你,還有陸叔叔……”
無情……男人斂下狹長的眼,頓了頓,將長劍裝入鞘中。起風了,將他披散的長髮捲開,有幾絡拂在頰畔,空氣中,送來一股淡淡的花木香氣。
他起身,站在兀起的石面上,長衫玉立,眉目蕭疏,淡淡對水中的少年道:“若說無情,也許亦不過是,從不顯露罷了……”
手中執了劍,衣裾在風中微微揚起。花玉辰只覺眼前白影一閃,凝目看去,男子已到了岸上,正朝著園外走去。“時辰已到,出來罷。”
少年聽了,連忙上岸,快速穿好了衣裳,就向著男子走過的方向跑去。男人走得並不快,只一會兒,花玉辰便離他只剩幾丈的距離。快跑幾步,趕到男子前頭,花玉辰回過身來,笑道:“師父,我……”
他忽然止了聲。男人淡淡道:“怎麼。”花玉辰搖了搖頭:“沒,沒什麼。”男人看他一眼,不再言語,只是向外穩步走去。花玉辰跟在他身旁,微微仰頭看著那線條軒峻的側臉,卻再也看不到方才一瞬間見到的那個表情。
那樣的神情……花玉辰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花縱流水,月殘星墜。
——亦不過如此。
番外。 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