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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部分

我害怕起來。到目前為止,我和里昂之間,拉手不意味著別的,拉手就是拉手。他摟在我肩頭的臂膀就是臂膀,一條細而長的不完全到火候的男人臂膀。不追究意味,知覺就沒有歸宿,無法類屬。

他和我現在站在荒涼的地鐵站。遠近都是流浪者留下的尿的氣味。這不悅人的氣味似乎是惟一的證明:這是個屬於活人的地方。

他把自己的破舊皮夾克開啟,將我裹在兩扇衣襟裡。這個動作他做得極好,裹王阿花裹慣了。一個芝加哥的情人特定的動作。多風的、寒冷的、叵測的芝加哥。

他的臉和我的臉稍稍錯著位。不然是說不過去的。他在皮夾克裡面只穿了件棉布襯衫,這個沒什麼體溫的人竟很耐寒。

沒有關係的,他說,你反正不是我的。

我看著他。我們之間的那點錯位正在消失。我的樣子是不懂他在說什麼。然而我不像我看上去那麼天真;我當然懂他剛才的話。

不對嗎?他又說。

這個晚上他很挑釁,我這樣想。

我不能開口。對,或不對,於我們眼下的姿勢、距離都是極大諷刺。

他說:這樣你不冷了吧?

芝加哥的情人可以在抗寒的幌子下進行多少真實節目。包括背叛。我想我是不是在走向背叛,對安德烈的背叛。我回答里昂:是的,好多了,不那麼冷了。我的語言儘量隨便、實事求是。我絕不能看透“禦寒”這個幌子。

他說:今年冬天特別冷。芝加哥一般不這樣冷。

我說:是吧?

第42節

他身體那點單薄的溫暖,漸漸滲入了我的大衣,我身體含混不清的弧度,也滲到了包裹我的這層粗糙毛料之外。他什麼都知覺到了。他的知覺觸到了我左一層右一層的包裹,觸到了我肌膚的質感。這樣,我感到那股深深的暖流在我身體底部波動起來。我和他都一動也不敢動,成了兩隻如臨大敵的小獸,一動便會引得埋伏在近旁的龐然大物朝我們猛撲而來。他有股清苦的、類似藥草的體嗅。

他說:王阿花要去一趟西部?

我說:嗯。海青很想念她,又不捨得少掙一大筆錢。

我浸泡在他藥草一般苦香的體嗅中。

他說:感覺上你跟她挺和得來。

不是感覺上。是事實上。

她和你什麼都談?

什麼都談。

里昂略略閉了一會兒眼,像是在腦子裡換一幅畫面。我搬到王阿花那裡去住,里昂只來過兩次。頭一次是幫我搬家。另一次是送一塊地毯,從跳蚤市場買的。他告訴我們地毯是為保暖的,也為防滑。一年四季穿木屐的王阿花帶了身孕,是不該走在光板子水泥地上的。王阿花當著我的面吻了里昂一下,表示領他的關愛之情。她的吻安靜極了,多麼短暫也讓我感到它的深切。

里昂說:她叫我去住。她說你一個人住那麼空蕩蕩的大房子會害怕的。

我怎麼會害怕?我什麼時候也沒怕過——中越邊境打仗的時候,我背的一個傷員死在我背上,到了野戰醫院……

你跟我講過這事。我知道你不會害怕的。

我不說話了。里昂明白我真正害怕什麼。因為他怕的是同一件事物。那件事物是我們不能正視的,就像我和他的臉必須稍稍錯位。�

這是間更小的房間。暖氣無法流動,凝滯在這裡,膨脹、發酵、漸漸地,這間牢籠般的小屋小得盛不下里面的氣息。我開始聞到便衣福茨腋下的除臭霜氣味。以及他的克隆。克隆的香味也在膨脹,被我吸進體內,又被我撥出來。同時也被理查自己吐納。在我們的對話進行到半小時左右時,克隆素淨的香氣變得葷腥起來。在這越來越油葷的空氣裡,我覺得睏乏難耐。

“這個人有過犯罪記錄。”

“你說里昂?”

“是的。他十九歲差點兒用刀捅死一個人。”

“噢。”

“他還有過偷竊行為。”

我因得連眼皮都眨不動。因得連驚訝都驚訝不動了。里昂跟我講過他的兩次被捕。但他清秀單薄一個人,怎麼殺得動人,倒讓我有點意外。

“你不打聽他為什麼跟人動了刀?”

“為什麼?”

“為一個女孩子。一個義大利女孩。”

“噢。”那就對了,這才是里昂乾的事。

“他十四歲就跟這個女孩子私奔了一回,被女孩的家長追回來了。十九歲他險些殺的這個人,你猜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