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今世變日亟,國家最需通達中外的人才,方能振衰起敝,力圖自強。如今有一種見解,以師法西人為恥,我最不敢恭維。天下之恥,莫恥於我不如人。師夷之長,使夷人不敢輕我,有何不可?”文祥停一下又說:“你如今獨佔鰲頭,天下讀書人都想步你的後塵,你就有領導士風的責任。盼你多講有用之學,不僅為將來一己大用之計,亦所以振刷風氣,關係不淺。勉之,勉之!”
“是。”洪鈞垂手肅立,“門生必遵老師的訓海。”
“我不留你了,請吧。”
“是。”洪鈞搶上數步,打起簾子,讓文祥先走。
走到廊上,只見剛才奉召的那名聽差,手裡託一個朱漆圓盤,盤中放著一個紅封套,看見主人送客,便側身站在一邊,將托盤往前一遞。
“你不許跟我客氣,”文祥一隻手抓住洪鈞,一隻手取起紅封套,塞在他手裡,“我知道你境況不佳;在京裡也沒有闊親戚照應。狀元雖好,開銷很大,我借你二百兩銀子,你將來放了考差再還我。”
洪鈞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覺眼眶一陣發熱,趕緊低下頭去。為了掩飾,不能不馬上開口,輕輕說了句:“門生唯有竭盡駑駘;報國即所以報師。”
“好一個‘報國即所以報師’!你本是‘天子門生’,報國、報君、報師原是一回事。”
走遍九城,回到會館已經入夜,廳上燈火輝煌,張司事已備下一桌酒席相賀,客人都在枵腹等候。
“得罪,得罪!”洪鈞連連拱手道歉,接著又推讓首座,擾攘久久,方始坐定。他的左首是吳寶恕,右首是吳大澄,此外即依殿試的名次,依序而坐。
席間當然以眾星拱月的洪鈞為酬酢的中心;最殷勤的亦可想而知,必是張司事。他很起勁地告訴洪鈞說,明日金殿傳臚,順天府府尹將狀元送回會館,隨即開賀,定的隆福堂的席,約的“三慶徽班”的戲班子,請帖已經發出去了。
“這是同鄉京官公請,由潘星老具名。以前各科的鼎甲都要請到,真正文曲星都聚在一堂了!”張司事得意異常地說,“除非我們長元吳會館;哪個會館都沒有我們出的鼎甲多。”
“僥倖,僥倖!”洪鈞想起一件事,有些不安,“剛才我在潘府上,沒有見著星老。早知是星老出面發帖,無論如何要當面道個謝。”
“星老”就是潘祖蔭的二伯父,潘祖同的父親潘曾瑩。已無官位而流寓在京的蘇州同鄉,就數他齒德最尊,所以由他具名出面。不過,他本人的心境並不好,因為楊鼎來居然亦在金殿臚唱之列,這口氣實在有些咽不下。
座中頗有人瞭解潘曾瑩深居簡出,即令洪鈞請見,亦未必就能會面。不過,這些話說來煞風景,所以大多不答腔,只有吳大澄說了句:“星老情懷落寞,倒是不去打攪他的好。”
得此一說,洪鈞心裡明白。由潘曾瑩想到楊鼎來,由楊鼎來想到倭仁的話,心中深有警惕:將來要想在宦途上扶搖直上,一帆風順,第一件要當心的事,就是不能落個品行不佳的批評。
※ ※ ※傳臚是在天子正衙的太和殿。寅時剛過,天色微明,王公大臣,已經陸續到達,在本衙門朝房待命。殿上已陳設了全副鹵簿,殿內東面設一張黃案,上置“金榜”,禮部官員細心檢點妥當,通知鴻臚寺的官員,可以排班就位了。
首先是引新進士入殿。一榜二百七十二名,都在金水橋北。太和門外待命。入殿之前,分為兩行,單數進昭德門,雙數進貞度門,跪在丹墀後面——前面是銅製的品級山,自正一品至從九品,東西各兩行,百官各依品級就位。唯有八員讀卷官,不論品級,一律跪在品級山之前。
及至皇帝御殿,三跪九叩,行禮已畢。新升的體仁閣大學士朱鳳標,上殿直趨黃案,雙手捧起金榜,走向丹墀,交付跪受的禮部尚書萬青藜。萬青藜起立轉身,將金榜放在預先陳設在那裡的、鋪著黃緞的小案上,然後連案舉起,由左階下丹墀,將榜案置於御道正中的龍亭中。
於是,鴻臚寺官員高聲慢唱:“傳臚!”
餘音嫋嫋聲中,禮部司官出班宣讀諭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同治七年四月二十一日,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欽此!”
接下來仍是鴻臚寺官員唱名——這就是所謂“傳臚”。首唱:“一甲一名洪鈞!”末字未終,樂聲大作。跪在後面的洪鈞,隨即起身,急步而趨,越過所有的品級山,跪在讀卷官後面。榜眼、探花,亦復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