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阿格尼絲早已知道客人會對他們說些什麼,所以她並不驚訝。但保羅大驚失色。他看看來人,又看看阿格尼絲。她無可奈何,只好說:“那麼保羅呢?”
“保羅也不會呆在這裡。”客人回答。“我來就是想告訴你們這件事。我們總是告訴那些已經選定的人。這裡只想問一個問題:你們下輩子是希望仍舊在一起,還是永不相遇?”
阿格尼絲知道他要問這個問題,所以她希望能與來人單獨在一起。她知道保羅在場她說不出:“我不想與他廝守在一起了。”她在他面前不會這麼說,他也是這樣,即使他也很可能希望卡輩子不與阿格尼絲一道,過一種不同的生活。可是,要他倆當面說“我們下輩子不想在一起”,這就等於是說“我們之間從未有過愛,我們之間現在就沒有愛”。而這一點恰恰是說不出口的,因為他們在一起度過的全部日子(早已超過二十年的共同生活)就是建立在一個愛的幻像之上,他倆一直兢兢業業地守護、扶植著這一幻像。這樣,每當她想象這一場景,她就知道自己遇到這個問題就會投降,就會違心他說:“是的,當然唆。我希望我們下輩子還在一起。”
但是今天,有生以來第一次,她下定了決心:即使當著保羅的面,她也一定要鼓起勇氣說出她的願望,說出她埋藏在心底的真正的願望;她相信自己會有這樣的勇氣,哪怕毀掉他倆之間現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她聽見身旁的呼吸聲在加粗。保羅已真正入睡。她好像把同一盤影片又放回放映機,把整個情景又重新過了一遍:她與客人說話,保羅驚奇地看著,客人說:“你們希望下輩子仍廝守到老還是永不相遇?”
(奇怪:即使他掌握了他倆的全部資訊,他對地球心理學卻不是一竅不通,什麼是愛,他也不熟悉,因此,他無法想象這麼真誠、實在、善意的提問,竟會造成如此困難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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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格尼絲鼓足了全部勇氣,堅定地回答:“我們寧可永不相遇。”
只聽咔嗒一聲,愛的幻像被鎖到了大門外。
…第二章:不朽…
1
一八一一年九月十三日。詩人阿契姆…馮…阿爾尼姆①與他年輕的新娘貝蒂娜…內…佈列恩塔諾住在魏瑪的歌德家中已經是第三個星期了。貝蒂娜二十六歲,阿爾尼姆三十歲,歌德的妻子克莉斯蒂安娜四十九歲,而歌德六十二歲,已老得一顆牙也不剩。阿爾尼姆愛他的年輕妻子,克莉斯蒂安娜愛她的老頭紳士,但是,貝蒂娜成婚以後,卻連續與歌德調情。這天早晨,歌德獨自在家,克莉斯蒂安娜陪伴一對新人去參觀一個藝術展覽(由他們的世交、樞密顧問梅厄安排),展品有一些歌德讚賞過的繪畫。克莉斯蒂安娜夫人不諳藝術,但她記得歌德的讚語,因此能從容不迫地把歌德的意見當作自己的看法。阿爾尼姆聽到克莉斯蒂安婉頗有權威架勢的聲音,又打量了一下貝蒂娜鼻粱上的眼鏡。每當她像兔子似地嗅著鼻子,那眼鏡就會上下疾動。阿爾尼姆明白這動作的意思:貝蒂娜快要氣炸了。他似乎覺察到一場風暴就要降臨,便小心翼翼地溜進了鄰室。
他剛離開,貝蒂娜就打斷了克莉斯蒂安娜:別胡謅了,她完全不能同意!這些繪畫糟糕之極!
克莉斯蒂安娜也火冒三丈:首先,這年輕的貴族太太,結了婚、懷了孕,還膽敢與她的丈夫調情;更不能容忍的是,她竟敢違拗他的意見。她究竟想幹什麼?當擁戴歌德的帶頭人,同時又當反對歌德的帶頭人?這兩條中哪一條都氣得她夠嗆;更不能下嚥的是,從邏輯上說,這兩者是水火不容的。因此,她毅然大聲疾呼,絕不能將如此傑出的繪畫說成糟糕之極。
但貝蒂娜的反應是,不僅可以宣佈它們糟糕之極,而且應該補充說這些繪畫荒唐透頂!沒錯,它們荒唐透頂!她又列舉出一系列論據論證這一看法。
克莉斯蒂安娜聽著,她絲毫不能理解這女人的意思。貝蒂娜越激動,她就越用一些從年輕大學生夥伴那裡學來的詞語,而克莉斯蒂安娜認為她之所以用這些詞語,是欺侮她不懂。她注視著貝蒂娜的眼鏡在鼻樑上上下滑動,覺得她難懂的語言與她的眼鏡簡直就是一回事。其實,貝蒂娜戴眼鏡是件大好事!因為誰都知道歌德譴責過在大庭廣眾的場合下戴眼鏡,認為這是情趣低下、性格乖張的表現!因此,如果貝蒂娜堅持在魏瑪戴眼鏡,那就說明她要厚顏無恥地表現自己屬於年輕的一代,屬於以浪漫主義加眼鏡為特徵的一代。而我們都知道,這些人驕傲地與年輕一代認同後會說些什麼:當他們的父兄(就貝蒂娜而言,指克莉斯蒂安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