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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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講 引言
在現代,無論研究什麼學問,對於研究的物件須先有明確的認識,而後才能有所獲得,才能不誤入歧途。比如一個人要研究中古的燒煉術吧,若是他明白燒煉術是粗形的化學、醫藥學和一些迷信妄想的混合物,他便會清清楚楚的挑剔出來:燒煉術中哪一些是有些科學道理的,哪一些完全是揣測虛誕,從而指出中古人對於化學等有什麼偶然的發現,和他們的謬誤之所在。這是以科學方法整理非科學時代的東西的正路。設若他不明白此理,他便不是走入迷信煮石成金的可能,而夢想發財,便是用燒煉術中一二合理之點,來誣衊科學,說些“化學自古有之,不算稀奇”的話語。這樣治學便是白費了自己的工夫,而且有害於學問的進展。
中國人,因為有這麼長遠的歷史,最富於日常生活的經驗;加以傳統的思想勢力很大,也最會苟簡的利用這些經驗;所以凡事都知其當然,不知所以然;只求實效,不去推理;只看片斷,不求系統;因而發明的東西雖不少,而對於有系統的純正的科學建樹幾乎等於零。文學研究也是如此。作文讀文的方法是由師傅傳授的,對於文學到底是什麼,以弄筆墨為事的小才子自然是不過問的,關心禮教以明道自任的又以“載道”呀,“明理”呀為文學的本質;於是在中國文論詩說裡便找不出一條明白合理的文學界說。自然,文學界說是很難確定的,而且從文學的欣賞上說,它好似也不是必需的;但是我們既要研究文學,便要有個清楚的概念,以免隨意拉扯,把文學罩上一層霧氣。文學自然是與科學不同,我們不能把整個的一套科學方法施用在文學身上。這是不錯的。但是,現代治學的趨向,無論是研究什麼,“科學的”這一名詞是不能不站在最前面的。文學研究的始祖亞里士多德便是科學的,他先分析比較了古代希臘的作品,而後提出些規法與原則。到了文藝復興時期,人們抓住亞里士多德的理論來評量一切文學,便失了科學的態度;因為亞里士多德是就古代希臘文學而談說文學,文藝復興時代的文學自有它自己的歷史與社會背景,自有它自己的生長與發展,怎好削足適履的以古斷今呢?這不過是個淺顯的例證,但頗足以說明科學的方法研究文學也是很重要的。它至少是許多方法中的一個。也許有人說:“文以載道”,“詩騷者皆不遇者各系其志,發而為文”,等等,便是中國文學界說;不過現在受了西洋文說的影響,我們遂不復滿於這些國貨論調了;其實呢,我們何必一定尊視西人,而卑視自己呢!要回答這個,我們應回到篇首所說的:我們是生在“現代”,我們治學便不許象前人那樣褊狹。我們要讀古籍古文;同時,我們要明白世界上最精確的學說,然後才能證辨出自家的價值何在。反之,我們依然抱著本《東萊博議》,說什麼“一起起得雄偉,一落落得勁峭”,我們便永遠不會明白文學,正如希望煮石成金一樣的愚笨可憐。生在後世的好處便是能比古人多見多聞一些,使一切學問更進步,更精確。我們不能勉強的使古物現代化,但是我們應當懷疑,思考,比較,評定古物的價值;這樣,我們實在不是好與古人作難。再說,藝術是普遍的,無國界的,文學既是藝術的一支,我們怎能不看看世界上最精美的學說,而反倒自甘簡陋呢?
文學是什麼,我們要從新把古代文說整理一遍,然後與新的理論比證一下,以便得失分明,體認確當。先說中國人論文的毛病:
(一)以單字釋辭:《易》曰:“物相雜,故曰文。”《說文》曰:“文錯畫也,象交文。”這一類的話是中國文人當談到文學,最喜歡引用的。中國人對於“字”有莫大的信仰,《說文》等書是足以解決一切的。一提到文學,趕快去翻字典:啊,文,錯畫也。好了,一切全明白了。章太炎先生也不免此病:“文學者,以有文字著於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這前半句便是“文,錯畫也。”的說明,後半句為給“學”字找個地位,所以補上“論其法式”四個字。文學是藉著文字表現的,不錯;但是,單單找出一個“字”的意思,怎能拿它來解釋一個“辭”呢!“文學”是一個辭。辭——不拘是由幾個字拼成的——就好象是化學配合品,配合以後自成一物,分析開來,此物即不存在。文學便是文學,是整個的。單把“文”字的意思找出來,怎能明白什麼是文學?果然凡有“文”的便是文學,那麼鋪戶的牌匾,“天德堂”與“開市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