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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成了哭嚎。她張著嘴,從肺腑裡發出悲傷的叫聲。雖然她和劉雅貞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對她來說,劉雅貞代表了所有的女性關懷:媽媽、姐姐和姑姑。她怎麼也想不通,昨天見面的時候還好好的,她又溫柔又美麗,為什麼一覺睡醒,她就沒有了,再也見不到了。

劉府上下一片悲痛。雅貞的母親病倒了,只剩父親勉強主持局面。他是個閒居多年的小文官,膝下只有雅貞一女。這些年邵元任對劉家可謂關心之至,他也把他當成未來的女婿,如今上海光復,革命成功,眼看二人成親在即,女兒為什麼懸樑自盡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因為雅貞被發現的時候,身穿西式套裙,腳穿“文明皮鞋”,一反日常妝扮,一時間鬼怪作崇的流言傳得到處都是。劉府一面舉辦喪事,一面請來法師作法,黃色的道符從大門一直貼到內宅院中。

邵元任面無表情地守在靈堂上。除了鳳儀,沒人敢和他說話。他堅持要雅貞穿上新娘嫁衣,臉上蓋著紅色錦帕。劉家一來素知雅貞的心願,二來怕他也被“鬼迷了”,只得一一聽從。只有鳳儀猜到一點原由,她一面痛哭,一面暗自怨恨邵元任,如果他早點能這樣對待雅貞姑姑,雅貞姑姑就不會死了。

父女倆就像一個丈夫和一個女兒。鳳儀披麻帶孝,為前來弔唁的人們磕頭答禮。邵元任除安排大小事務,就靜靜地守在靈前,看著劉雅貞。她一身喜氣,柔順地躺在那兒,就如睡著了一般。為什麼她柔弱的極至是這種堅決,永遠不再給他機會:微笑、說話、或者彼此折磨……佛說世上有七種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為什麼老天爺要這樣安排他們的命運:在一起的時候,他不知道他喜歡她,總是討厭她,令她傷心;現在終於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卻死了,陰陽相隔、永世不能再相遇。

他起先還又痛又恨,既想瘋了般大哭,又不得不打迭精神,料理各種雜事。漸漸的,他就覺不出什麼了,只是冷冰冰的,胸中口中一片麻木。

他以妻子的名義給雅貞舉行了葬禮,改叫劉家二老為父親、母親。墓地由他親自挑選,墓碑上刻上他和雅貞的名字,一個為黑字一個為紅字,預示著將來他要在此陪她合葬。

劉雅貞生前沒有得到的願望,身後全部得到了。她的葬禮既完整又風光,劉家二老略感欣慰,唯有鳳儀在悲痛中深感迷惑,為雅貞姑姑活著的時候爸爸不喜歡她,死了又要娶她,又想和她永不分開。如果這就是嫁人,她寧願一輩子不嫁,最多和爸爸、爹爹或者哥哥住在一起。

劉雅貞的葬禮結束後,鳳儀大病一場,持續地發燒、再發燒,呆在空蕩蕩的房子裡。邵元任更是一連月餘,居住在龍華寺'18',除了鳳儀的病和絲廠緊急要務,不見任何人。與此同時,中國正經歷著改朝換代的大事。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在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新年'6'被定為陽曆元旦。

鳳儀度過了少年時代最孤獨悲痛的一段時光。她母親早亡、外公去世,父親長年不得相見,這些累積的情感傷痛,被劉雅貞之死激發了,她彷彿成為天下最不幸的孩子,嘆氣、流淚,日日夜夜把自己關在房裡。等方謙趕到上海後,發現自己的女兒完全變了。

這個十二歲的少女,眉宇間滿是哀怨。她的眼睛本來是天真而明亮的,現在卻全無光彩。因為持續生病,她顯得瘦弱無力,原來那股子勃勃的生機,突然之間就消失了。令他方謙心痛的不僅是鳳儀,雖然已在龍華寺皈依佛門,成為一名俗家弟子,夜夜抄寫《金剛經》。邵元任仍然不能從雅貞之死的痛苦中擺脫出來,他極度消瘦,臉色蒼白。除了必須要談的事情,他幾乎不開口說話,沒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這天吃罷晚飯,方謙說想出去走走,鳳儀勉強同意了。她已經兩個月沒有跨出邵府的大門。她跟著方謙出了門,初冬的涼風吹過,不由讓她想起了一些往事:雅貞姑姑天天在家裡等爸爸、哥哥帶著她去城隍廟吃小吃……那個有兩條濃眉毛的少年……“下個星期天還在這兒好不好?我把錢還給你”……她不覺輕輕地叫了一聲。

“怎麼了?”方謙和藹地問。

鳳儀吐出三個字:“琉璃碗。”

“琉璃碗?”方謙問:“你知道什麼是琉璃嗎?”

鳳儀想起少年明朗快活的笑容,還有兩條烏黑神氣的眉毛,沉默了半晌道:“琉璃就是玻璃。”

方謙看了看她,沒有再問。他們慢慢走到了老城牆,這裡搭建了不少棚戶。自1911年以來,大量的災民不斷湧入上海,形成了特有的棚戶區:簡陋的房屋、破舊的衣服、異域的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