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樣的日子,住持自是大忙,但太后何等身份,再忙百倍也要來見駕接待的。這位京都皇寺的住持白眉白鬚,甚是慈眉善目,母后皇太后這是初次出宮理佛,卻為不擾民而一切從簡,住持對她極為感激,一再拜贊:“太后仁慈,澤被蒼生。”住持身後還立著一名紅衣僧人,虎背熊腰相貌粗豪,行路間風從雲行,雖然披著袈裟捻著佛珠,卻不象是一般的和尚。住持只介紹說是羅漢堂首座聞晦,太后只覺那個僧人略有眼熟,她知道大相國寺乃是赦封皇寺,不少身份特別之人看破紅塵都在這個地方出家,一時想不起來,便也不問。
聞晦卻在不住打量她,好象有些話要說,住持事務繁忙,不一會兒便行告辭,留聞晦待客。聞晦踏前一步,深深合掌禮拜:“太后萬安。”太后疑惑地看了看他道:“大師有禮。”聞晦單刀直入道:“母后皇太后,可還記得二十三年前故人往事?”
太后神氣劇變,直退幾步,尖聲道:“你、你……你是誰?!出去,趕快出去!”聞晦原欲再說,見太后如此,不覺愣住,當下合掌為禮,默默地退了出去。
太后依舊神情失常,經聞晦這一句話,竟是氣息粗重,坐立不定。祁侍御上前問道:“太后何事煩憂?”太后怒目視她,道:“走開,都給本宮滾!”
她煩亂地走出禪房,寺中為她單闢了清淨小院,這院子一半落在山上,濃蔭如蓋,寒潭似玉,清幽僻雅若離塵,外院香火熱鬧已極,猶自陣陣傳入後院,但已象是隔了兩番世界。她失魂落魄般在碧潭前默立良久,不禁深深嘆了口氣。宮人們靜悄悄地立在遠處,因為太后剛剛發了火,都不敢近前,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偶有飛蟲撲至面上亦端然不動,太后見此厭惡地一皺眉頭。
當初先皇在日她僅為良媛,幾乎是可憐被無視的,按制雖也有兩名宮女侍奉,但誰都不看好在這僅受過一次召幸的良媛身邊的前途,因此這些宮女們攀關係打交道,總是盡著可兒往旺枝上飛,誰都呆不到長久,唯一一個小太監張華與她共守清苦多年,卻享不了富貴,她當上太后沒多久,張華便因惡疾請辭。皇帝給她換了一個錦瑟過來,倒也伶俐乖巧頗得她歡心,可是沒多久錦瑟又給調走了,如今她身邊,竟沒一個說得上話的人。
權勢富貴到極點,終歸還是一場難言的寂寞。
二十三年故人往事……二十三年故人往事……
太后心裡,別的全非大事,那皇后失寵,雲妃過逾,雖說都是煩惱,可畢竟還都比不上橫亙在她心頭多年的那件沉事。
遠在二十三年前的往事,遠在她那唯一一次的受幸之前,早該是被時光歲月沖洗得了無痕跡,可是為甚麼,她常常會從夢裡驚醒,常常會有難言的心跳,無邊的恐懼壓迫著她。二十三年,那麼久長的歲月,太多的知情人,也早已死的死走的走風流雲散,從無有人向她提起,如今至貴為太后,這件往事更應被遺忘到天邊,為甚麼、為甚麼,那個叫聞晦的僧人,偏偏突兀地提起,他安的甚麼心,他究竟知道些什麼?!
院子外頭人聲如沸,香霧繚繞,那積沉檀香盤旋著一撥一撥地飄進院子裡面來,碧玉般深潭上似乎也淡淡起了一層白霧,與潭中溼漉漉的水汽揉合在一起,彷彿慢慢地生出一種幻像來,霧中綽約有人,明眸皓齒,臨風舉袂,她在嫋嫋輕霧之中對她望著,絕美的臉上有一種複雜莫明的表情。
大相國寺的鐘鼓齊鳴,把外面世界的喧囂硬生生壓下去,鐘磬鼓鳴滿滿地迴盪在這方小小的天地裡,那幻像陡地消失,太后這才彷彿從噩夢中醒過來一般,接連倒退數步,以雙手矇住眼睛,低聲道:“不過是假的……那不過是幻覺。”忽然她如有所感地回過頭來,全身僵硬不動。
這個院子乃單闢出來供太后臨時駐蹕,戒備何等森嚴,外面縱有萬千香客也無可能矇混得進來。然而太后分明見著白衣少女緩緩向她走來,香拂金階,步步生蓮,記憶中早就淡忘了那張臉,然而那雙眼眸,便如千尺碧潭般既深且寒,和記憶之中一模一樣。這是那個幻像,這是那個幻像!太后一動不動地立著,心頭卻清楚地知曉,眼前不再僅是幻像,她是真實的,非常非常真實地向她一步一步走過來。
她要幹什麼?她想幹什麼?!太后驚惶失措,驚叫了一聲,驟然發覺那些靜悄悄木頭人一般立在院中等待召喚侍候的宮人們一個個都似平空消失,太后腦海中忽然湧出一個念頭:“難道是怨魂索命?”她絕望而驚悸地望著來者,不知不覺往後退卻,其後不遠便是那小小一方深不見底的寒潭。
白衣少女忽然開了口:“別動。”那語音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