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我浮想聯翩之時,寶鳳在互助的引領下,揹著藥箱子,急匆匆而來。而
此時,金龍也許正坐在許寶家那把搖搖欲碎的紅木太師椅上,用許寶的拿手好菜
——辣椒炒豬蛋——下酒。女人的心,總是比男人良善。你看那互助,竟是滿頭
的汗水,滿眼的淚水,好像刁小三不是一頭面相可憎的公豬,而是一個與她血肉
相連的親人。此時已是農曆的三月光景,距離你們結婚的日子已近兩個月。此時
你與黃合作已經到龐虎的棉花加工廠上班一個月。棉花剛剛開花坐桃,距離新棉
上市還有三個月。
——這段時間裡,我——藍解放——跟著棉花檢驗室主任與一群從各個村莊
和縣城抽調來的姑娘在那個廣闊的院子裡割除荒草,鋪設垛底,為收購棉花作準
備。第五棉花加工廠佔地一千畝,周遭用磚頭砌起圍牆。砌牆所用磚頭,是墳墓
裡扒出來的。這也是龐虎節約建廠經費的一個高招:新磚一毛錢一塊,墳磚三分
錢一塊。在很長一段時問裡,這裡的人都不知道我與黃合作是已婚夫妻。我住在
男宿舍,她住在女宿舍。像棉花加工廠這種季節性的工廠,不可能為已婚職工特
設單問。即便有夫妻房,我們也不會去住,我感到我們的夫妻關係形同兒戲,很
不真實。彷彿一覺醒來,有人對我們說:從今之後,她就是你的妻子,你就是她
的丈夫。這非常荒誕,簡真無法接受。我對互助有感覺,對合作沒感覺。這是我
一生痛苦的根源。初人棉花加工廠那天上午,我就看到了龐春苗。她那時將滿六
歲,白牙紅唇,雙眼如星,肌膚亮麗,水晶人兒似的十分可愛。她正在棉花加工
廠大門口練習倒立。她頭上扎著紅綢子蝴蝶結,海軍藍短裙,潔白的短袖襯衫,
白色短襪,紅色塑膠涼鞋。在眾人的慫恿下,她身體前傾,雙手按地,兩條腿舉
過頭頂,身體彎成弧形,用兩隻手在地上行走。眾人一起鼓掌歡呼。她的媽王樂
雲跑上去扳著她的腿將她倒過來,說:寶貝寶貝,不傻了。她意猶未盡地說:我
還有好多勁呢……
這情形又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眼前,但時光已經流逝了將近三十年……那時
候,就算是諸葛亮再世,劉伯溫重生,也算不出許多年後,我藍解放竟然為了愛
情拋官棄家,與這個小女孩相約私奔,成就了高密東北鄉歷史上一樁巨大的醜聞。
但我堅信醜聞總有一天會轉化成美談。我的朋友莫言,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對
我們做出過這樣的預言……
嗨,大頭兒藍千歲拍了一下桌子,像法官拍了一下驚堂木,把我從回憶中驚
醒,你的腦子,不要開小差,聽我說,你那點破事,往後有的是時間供你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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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味、訴說,現在,你集中精力,聽我的,聽我說我為豬時的光榮歷史!我說到
哪兒啦?對,你姐姐寶鳳與你嫂子——嫂子就是嫂子——互助急如風來到歪脖子
杏樹下搶救因術後大出血瀕臨死亡的刁小三。曾幾何時,一提起那棵歪脖子浪漫
樹你就會口吐白沫昏過去,現在,即便是把你放到那棵樹下,你也如一個久經戰
陣、傷疤累累的老兵憑弔舊戰場一樣喟然長嘆了吧?在時間這個偉大的醫生面前,
無論多麼深刻的痛苦,都會結疤平復。媽的,我那時是一頭豬,玩什麼深沉啊!
話說寶鳳和互助來到樹下,為刁小三診治。我站在一邊,像個老朋友一樣淚
流滿面。起初她們與我一樣以為刁小三已經死亡。但經過檢查,發現這小子還有
微弱心跳,但確實已經瀕臨死亡。於是,一寶鳳擅做主張,把藥箱裡本該給人使
用的藥品給刁小三注射上,強心劑、止血靈、高濃度葡萄糖什麼的,統統用上了。
特別應該一提的是寶鳳為刁小三縫合傷口。寶鳳的箱子裡沒有醫用縫合針和醫用
縫合線,互助靈機一動,從胸前衣襟上拔下一根針——你知道那些已婚的女人們
胸前衣襟上或者腦後髮髻上總是有針彆著——有針沒線,互助略一思索,臉微微
一紅,說:“用我的頭髮當線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