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端華彎下身子,感覺風貼著臉頰兩邊呼呼地擦過去,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臉頰兩側原本未曾乾透的血跡在勁風的吹拂下迅速凝結,扯得眼角生疼。他策馬賓士了一小段,終於在滾滾的黃河邊停了下來。此處並非渡口,而是高起的河岸,掉下去就是必死無疑。端華低頭看看自己一身沾滿血跡的鎧甲,肩頭還在劇烈地疼痛著,身上其他幾處不輕不重的傷口也還沒有止住血。他嘲諷地笑了,崔乾佑的追兵就在十幾丈開外,自己已經是砧板上的魚肉,還能怎麼樣?
——只是有個人,註定要負他了。
端華翻身,跳下馬來。
崔乾佑在幾丈開外停住了。他並不想殺這個小將,他很清楚,因為幾次在此人手下大失顏面,所以自己對他有執念。
他要抓活的。
夕陽只剩了一線,這一線夕陽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紅色來。它照在首陽山高高的山頭和河岸兩側的丘陵,連黃河水也被浸染出滿河的血色。皇甫端華揹著風站在河岸邊,他取下了頭盔,滿頭的長髮霎時被風吹成了無數縷長線。
崔乾佑也不動,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他倒是很感興趣這年輕人想要幹什麼。
皇甫端華站直了,面前的叛軍對他來說彷彿已經不存在,他轉過頭,輕柔地去看那夕陽。他抬起手,手腕處的金絛帶在晚風的吹拂下貼在他的頸邊——彷彿那是一個習慣性的動作,他想去衣領裡頭摸索些什麼,可是隻一下他的手就放了下來,崔乾佑看見他嘴角邊浮起一個遺憾一般的笑容。
“都忘記還給他了啊……”他喃喃自語,“琅琊,對不起了。”
他右手鬆開,扔下了凌虹。
崔乾佑承認自己不該到現在才明白過來,他承認自己一瞬間居然有些驚慌失措。
“你們!快抓住他!”
可那個英俊的小將連看都懶得再朝他們看一眼,轉身就向著滾滾黃河中跳了下去。
話說這頭哥舒翰一路渡過了黃河,集結了原先駐守黃河以北的殘部,帶著殘兵敗將逃入潼關,潼關本是天險,身後又有另一路叛軍在不斷追擊,整個殘部毫無章法,潼關外本來有三條壕溝,是為在必要時引水好做護城河的,如今大批軍隊倉皇逃竄,一不留神就紛紛墜入壕溝,其景象之慘烈連將領們都不忍心去看,顏鈞策馬踏過那些深溝的時候,是閉著眼的——壕溝已經被墜入的人馬填滿,他們是踏著那些人馬才進得潼關的。八千人,二十萬大軍,進得潼關的僅僅八千人。
長安城上空陰霾重重,朝堂上表面平靜,其實內裡已經暗流湧動,所有人都嗅出了不安的氣味,正是在初九早晨,身在薛王府閉門不出的李琅琊接到了潼關的信件。
那是皇甫端華寫來的信。信中只有寥寥數語,信上與他告別,又說哥舒翰等人認為叛軍士氣低落,人數稀少,頗有輕敵之意。
這信,正是那天早晨出征前端華寫的。他擅自動用了八百里加急,把這封看似並不重要的信連夜送回了長安城。接到信的時候,李琅琊正難得地和安碧城在一起。自從戰事緊張後,他和安碧城已經很久沒見過面了。門房將信送上,李琅琊接過,順手拆開。
安碧城坐在榻上,冷眼看著他。他很清楚地看到,在看清那上面的字跡時,李琅琊的手指顫抖了起來,可李琅琊直到讀完信也不曾有什麼特別的神情。可是安碧城知道,一定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李琅琊費力地起身。
“碧城,你回水精閣去罷。收拾東西,準備出城。”
“出城?”安碧城萬萬沒料到他說出這句話來,頓時悚然一驚,“他們、他們——”
“還沒有,不是戰敗。”李琅琊平靜地、堅定地看著安碧城道,“你一定要信我。我猜,離戰敗也不遠了。”
他從沒說過如此喪氣的話。如今這樣沉重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饒是安碧城這種心思鎮定,嬉笑怒罵全不在意的人也不禁汗毛直豎。“那——”
“還不快回去收拾!”李琅琊笑罵,“我知道你最心疼錢,到時候急急忙忙,碰壞了弄丟了東西,你還不得心疼死!”
“啊啊啊……是啊是啊!”安碧城終於回過神來,一疊聲地應著就想往外頭走,走了一半又回過頭來,“你小心,別輕舉妄動。”
“多謝。我明白。”李琅琊點頭。送了安碧城出去,他的眉頭漸漸擰在一起,他走到窗前,看著院子裡的幾株殘梅,年輕的御史左丞臉上終於顯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脆弱神色,他把額頭抵在窗框上,眼眶慢慢紅了。
“端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