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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部分

菱花窗洞開,他坐在書案後,桌上那幅丹青與眼前盛妝的女子幾乎判若兩人,他竟有一瞬的認不出她,她與他請安,沉聲喚他皇上。

皇后見帝皇身上月白的衣衫,有一瞬的怔愣,她仍記得分明,這是當年初遇時,他與連城微服遊湖所著的那件。

連爍只凝望著她面容不語,他想,鍾離爾原是聲音與面容都偏冷的女子,這般漠然疏離的人,本不易對人付出真心,本不該對誰十成十的好,他卻曾有幸見到過她最赤誠的那一面。

一生要有多長,長到他煎熬至今,竟也覺得解脫。一生又有多短暫,短暫到還未能見過她蒼蒼白髮,便已盡了。

他親手將丹青轉過來與她看,笑容裡有些唏噓,與小心的討好,輕聲道,“朕瞧著這幅畫,倒活脫脫是你年輕時候的模樣再世。”

皇后走近兩步,美目掃了掃丹青,只維持著距離,居高臨下對著他緩緩一笑,朱唇嫣紅到殘忍,“再世?原來皇上也跟臣妾想的一樣,覺得從前的那個臣妾,已經死了。”

他微微仰首看著她精緻的眉眼,帶著無限的痴戀,聲音疲憊沙啞,像個吃不到糖的孩提,暗含幾分委屈,“爾爾,做皇帝太累了。如果有下輩子……不,下下輩子,往後所有的輪迴,朕再也不要生在帝王家了。”

鍾離爾難得與他真心自嘲一笑,頷首寒聲附和,“巧了,這倒和臣妾想得一樣。若有來世,只願不要這潑天的富貴權勢,生作蒲柳之姿,無才無貌,安度一生,便已是福分了。”

他卻朝著她笑了,眉眼彎彎,生動柔和,一如舊時寵溺,“那樣的話,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喜歡你了……想來也好。”

她看著他的眼眸神色冷淡,未有波瀾,他卻徑自看著她笑,語氣哀慼遺憾,“可惜下輩子,我也不能再與你做對尋常夫妻了……朕這一生虧欠貴妃太多,來世,就償還了她罷。往後咱們若是有緣,總能再會的。”

皇后笑意不達眼底,微微偏著頭噎他的話,“是啊,皇上這一世,心裡也只有這麼一個人,來生當然還是要去找她。”

連爍看著鍾離爾,眼眸定定瞧著她半晌,宮道上打更的宮人緩緩走過,三更天夜色深沉蒼茫,如他的眼眸能吞噬掉千般情緒。

他對他的妻子說,“是,我這一生,心裡只有一個人。”

鍾離爾譏笑一聲,方要不依不饒開口,他卻笑著收起桌上丹青,執掌大明皇朝九年的帝皇下達了最後一道聖旨,“容嬪尚未與朕有夫妻之實,這些年朕不願再選秀便是同樣的緣由,朕這一生,對不住太多人了……這些日子,臨了有她能在身邊陪朕說說話,已是足夠。待到朕去,皇后便將她改名更姓,放出宮去罷。”

她早知道要有這樣一天,從江淇離去,她便發誓要親手殺了眼前的男人給他報仇。

可他真真切切在她面前交代身後事,相伴十一年的夫妻走到最後,竟是這般殘忍的一幕。

鍾離爾將手指緩緩攏緊,剋制著面容與他頷首,連爍深深看著她,亦點點頭,將那丹青收在懷中,模樣竟有幾分蕭索,他最後說,“你與他締結兩心,我亦不願再活在這世間。這江山,我也交給你,我信你治下必有盛世……下葬之物什麼都好,只有一樣,讓這幅畫陪著我罷。”

她喉中驀地一哽,掌心被指尖刺痛,卻仍咬著牙裝作波瀾不驚。

他對她央求一般,清淺一笑,時光仿似一霎倒轉溯洄,那是十一年前,九曲橋頭,湖心亭上的少年少女相對而立,他問她的名字。

她與他笑答,鍾離,鍾離爾。

闔了闔眸,她終於與他輕聲道好,連爍看著她感激一笑,身上寒意迸發,眼皮愈發沉重,卻仍不敢輕易眨眼,生怕錯過她的一個垂眸。

她想要對他說些什麼,可回首半生,面對如今的他,她卻難言一字。

殿內寂靜無聲,他只對著她努力地笑,唇畔梨渦淺淺,像極了那年上元夜,人潮人海中玉兔花燈下,他對她呵護寵溺的模樣。

她看得分明,那幅丹青上,題的是一首《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燈火闌珊處是少女盈盈笑語,花千樹下,星如雨間,還有少年一雙動人眼眸。

她不再看他,狠下心回身離去,踏著一室的孤寂,任著珠玉環佩泠泠碰撞,硃紅的冠服裙襬曳動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