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呆在地下室裡,很少走動,所以腿上的肌肉都退化了,白天走了路,晚上就腿疼。天寒地凍,不能去公園。我們總是在商業區裡逛,但也沒有要買的東西,更沒有買東西的錢。過去我一個人在城裡逛,老是低著頭,看看地上有沒有掉的錢,這是我幾十年的積習。現在我也和小孫在北京城裡閒逛,我倒是不低頭,但是對一切都視而不見。倒是小孫時常有所見,走著走著就會忽然捏我一把,說道:看見了沒有,剛才那個人盯著我看。聽了這話,我就會猛然轉過頭去,大聲說道:哪一個?她把我拉回來說,別這樣,你要把別人嚇死了。走到街上,我有時也會注意到她忽然把小嘴一扁,小臉一揚,臉上似笑非笑的模樣。要不然就是忽然抓住我的胳臂,把全身掛在我身上。這大概是因為又有人看她了。但是到底是些什麼人在看她,我一個也看不見。
星期天小孫把我帶到王府井一家理髮館門前,讓我往櫥窗裡看。我看了好半天,才認出櫥窗裡有一張相片是她。那是一輻黑白上色的相片,再過一百年,人們就會根據相片上的水彩,斷言拍照時彩色攝影尚未發明。相片上的小孫塗了個紅臉蛋,和她本人一點也不象。那相片就象現在看到的瑪麗蓮·夢露,或者貓王的相片那種五官不清,色彩斑斕的樣子,露出五十年代那種村氣土氣;但是再過一百年,人家看到一個女孩子站在櫥窗裡自己的相片前流連忘返,也會露出會心的微笑。我對她說,快走罷,呆會人家會出來說:小姐,是不是想把相片要回去。她就勃然大怒道:你說什麼呀你!
小孫說,她在大街上走時,經常迎上這樣的目光:先是盯上了臉,然後一路向下搜尋,在胸部久久的停留。然後久久端詳她細長的腿。她對自己的腿很是驕傲。這種景象我從沒看見過。我想人家也許是在看她那條石磨藍的牛仔褲,那條褲子值我一個月的工資。她對這種說法十分憤怒,說我在蓄意貶低她。其實我沒有這樣的意思。我早就注意到她的頭髮細密茂盛,柔軟光滑,就象一隻長毛貓的毛一樣,每次從外面回去,走到醫院門口時,她都要把手伸給我,讓我拉著它。那隻手非常小,柔若無骨,又涼又滑。我們拉著手從門口進去,她還要去問傳達室的老頭:有我的信沒有?然後和每一個見到的人打招呼。我和小孫談戀愛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我和小孫每天下了班就到王府井喝咖啡。後來我對咖啡上了癮,每天必須喝五大杯,否則就呵欠連天,而咖啡太貴了,比外國煙還貴。據馬大夫說,我這叫作咖啡因依賴。他又要給我治這種病,但是我拒絕了。我怕他用咖啡攙上大糞給我喝,據說他就是這樣給人戒菸。我只是向他打聽外界對我和小孫戀愛的反應。他告訴我說,情況不容樂觀,人家說,小孫是面子下不來。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她借用我在她前男友結婚那一天去給她撐過場面之後,如果現在就不理我,則顯得太冷酷,太薄情。因此她必須和我假戀愛一段,然後再把我甩掉。這就是說,一個女孩子,應該表現得溫柔多情,儘管她其實不是那麼溫柔多情,也要假裝成這樣。這也就是說,小孫借用我去參加婚宴的事現在已經是盡人皆知了。這件事起初只有三個人知道:一個是我,一個是小孫,還有一個就是馬大夫。我們每個人都有把這件事洩露給別人的嫌疑。馬大夫主動告訴我說:這件事我可沒對任何人說過,也不知別人怎麼就知道了。
假如馬大夫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小孫也不告訴別人(這事對她名聲有損),剩下只有我最可疑。但是我成天呆在地下室,從來不和外人接觸;最後的結論就是我們誰也沒告訴別人,這事就自己傳出去了。由此得到一個推論,我們醫院裡現在安裝了一臺可怕的儀器,可以竊聽全院每一個角落。這臺儀器由一個長舌婦操作,她聽到了我們在地下室裡的談話,然後就告訴了醫院裡每一個人。但是這件事非常的不可能,因為他們安這儀器時,必定要找我。我是全院唯一的電氣工程師。連我都不知道醫院裡有這臺儀器,那就必定是沒有。
根據醫院裡現在的傳聞,小孫是個極好面子的姑娘。她不樂意在前男朋友結婚那一天顯得孤獨無伴,所以借用了我。這是很正確的。根據同上傳聞,她的小算盤又極精,找一個陽痿的男人來撐場面,將來不會有任何損失;有損失的是我,因為我被女人耍了。但是實際情況不是這樣,實際情況是小孫正在獻身於科學,準備在我身上探索一條治療陽痿的新路。我和她是醫生與病人的關係。當然這一點是秘密的。在開始治療前,她必須嫁給我,然後治療才合法,治好以後,才好寫報告,拿出去發表。為此必須叫大家相信我們在戀愛。小孫說,我們倆必須在人前再親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