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呵斥閃電般從黑暗中滑過,微弱的羊叫聲戛然而止,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涮羊肉,口水又一次湧滿了我的嘴巴。
不知我爸和我媽知不知道他們的兒子現在到了什麼地方,他們會不會在到處找我?他們找不到我,是否會像以往那樣靜坐到天亮?
我爸和我媽不會丟下我的……我想象著,暗夜裡蹣跚走著兩個黑影,夜風一點一點地將他們吹散。
我不能哭出聲來……揉揉眼皮,空著腦子悶坐了一陣,我開始打量這間逼仄的號子。
整個號子空蕩蕩的,房頂老高,有兩個人疊加起來的高度。灰濛濛的房頂上孤零零地吊著一隻黃乎乎的燈泡,像塑膠袋裡裝著的一泡稀屎。從門口到後窗有一張半床長短的距離,兩臂伸開能夠摸到牆,牆上密密麻麻粘滿了蚊子血,這些蚊子血與地板上暗紅色的地板漆交相輝映,讓我懷疑這是某位藝術大師的精心傑作。一隻充做馬桶的大號塗料桶大大咧咧地蹲在門口,宛如一條看家狗。
對面的牆上寫滿了字,那些字大都歪歪扭扭像亂草,讓我連看一下是什麼內容都懶得動,歪過頭看側面,那幾個字倒是很工整,看劃痕像是用一枚黑色的紐扣刻上去的,有點兒硬筆書法的味道,只是字跡很小,像蚊子。豎起眼珠看了幾分鐘,我終於看清楚了,那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人生來是自由的,但卻存在於充滿鎖鏈的世界——盧梭。這話似乎有些矛盾,想了好一陣還是沒弄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練體操(2)
以前,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後悔,現在,我徹底理解了這個詞的含義,它幾乎將我的心臟刺破。
沒床,沒鋪蓋,沒枕頭,沒飯……我搖搖頭,沒趣地笑了,你以為這是在住賓館?
我的腦子不可抗拒地犯著迷糊,棉被,飯,棉被,飯……咩咩,咩咩……涮羊肉,涮羊肉……
初春季節,乍暖還寒。我蜷縮在牆角,裹緊蹭滿牆灰的夾克,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走廊裡傳來一陣開鐵門的聲音,很沉悶,就像有人在一堆雪上踹了一腳。我將眼睛湊到了小視窗上。
梁所站在斜對門衝裡面喊:“湯勇,出來!”
隨著一陣腳鐐響,對面門裡晃出一個身材高大的人來。燈光太暗,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能感覺到這是一個長相兇惡的傢伙,似乎有張飛或者李逵的感覺。一個武警用槍指著他,非常警覺的樣子。
“梁所,下了起訴你可得給我號兒裡安排個人啊,太寂寞了。”是這個叫湯勇的人在說話。
“先這麼待著,興許下了起訴還轉你走呢,這次是市局傳你。”梁所的聲音很柔和。
“市局傳我好啊,最好是中央傳我……咿呀——”湯勇的聲音像是在唱歌。我是第一次在這種地方聽到這麼嘹亮的聲音,那種清脆與激越,直到現在我還能清晰地記得,並且時常將這個聲音與劉歡在某個電視劇裡的歌聲混淆,我甚至能夠從這聲“咿呀”裡聯想到少女頭上的那隻色彩豔麗的蝴蝶結。
後來我終於有機會與湯勇接觸,談到他的這聲“咿呀”。他說,我那是在叫板呢,京劇裡,角兒出場一般都先來這麼一嗓子,懂行的票友在聽到這一嗓子之後,應該喝聲亮彩的。我說,那種時候我可不敢喝彩,我怕捱打。湯勇笑了,他說,在這裡捱打不丟人,這叫修心養性,為了出去以後不捱打。我相信了他的話,以前捱過的打幾乎全都忘記了。
我記得那天的“咿呀”聲一直在耳邊迴響很長時間,搞得我的耳朵直癢癢。
我坐回牆角,嘴裡不停地念叨“咿呀”,最後竟然唱了起來:“咿呀咿兒喲,咿呀麼咿兒喲……”
也許是受了我的傳染,隔壁的傢伙“吭哧”一聲,突然咧開了嗓子:
我是一個到處流浪者,
告別了朋友們我來到了看守所,
一天四個菜,啤酒管夠喝呀,
吃喝玩樂多麼快活,
嗨!多麼快活!
我懷疑這老傢伙是個趕驢車的帕瓦羅蒂,唱得還真是不賴。蹲了監獄還這麼快活,莫非這傢伙是一個傳說中的“怪×”?
我這裡剛想對他說點兒什麼,“咣噹!”——隔壁的大門猛地開啟了。
我爬起來,湊到小視窗往外看,一位瘦得像千年野山參的中年漢子反扣著銬子,被梁所推搡著一路趔趄,煙一般消失在走廊盡頭。他趔趄得很優質,跟一隻啄食的公雞差不多,腦袋一拱一拱的。
“報告管理員!”梁所經過我的門口時,我忍不住喊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