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是為一個人所作的歌集。也就是說無論從動機到結果,它都可能僅僅因這一個人而具有存在的價值。但我仍想交待一下它之所以產生的本事及背景,也就是為有可能偶然讀到這些文字的人,留下一把破譯這個故事的鑰匙。
90年代最初的冬天,我還過著一種自命瀟灑的半逃亡式生活。一位始終關注我的朋友,來信向我推薦了一個女友。我想這是為了分擔我母親的憂愁,我不能拒絕這種善意。儘管對這個有可能接管我未來命運的人尚一無所知,我還是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她的建議,表示願惜緣而認識。現在看來,當時或者潛意識中還有一點對孤獨漫遊的厭倦,庸常幸福才體現出一線渺茫的誘惑。然而就在寄出這份希望之後的次日,我從光天化日之下失蹤了。因為“反革命”而收審,以“洩密”而判罪,其間經過了一年多時間的完全與世隔絕。在那間狹暗的石室裡面壁終日時,想到這件事便不免自嘲地笑——幸運之神才剛剛敲門就永遠離去了!
時間到1992年,我在一座監獄開始了勞動改造生涯;還需要四年才能完成這一涅槃而新生的使命。這時才能寫信向朋友致歉,很顯然,只能為從前的允諾表示遺憾。基於現實的原因,不可能再抱奢望。很快有信來,在種種安慰之後還加了一句——那位小姐依舊關心著你。除開感激之外,我難以想象還存在什麼其他意義。
然而,奇蹟卻在悄然而至,我很快收到了一封來自於一個遙遠城市的陌生人的信。至此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其樸實的話語透露了這樣一層涵義——我是可以等待的。多麼單純而友好的姑娘,但這件事本身,卻似乎在真誠背後有著一種“等待戈多”似的荒誕。也就是說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承擔這份犧牲有意義麼?而我,有什麼理由要讓自己的刑期,形成對別人的懲罰?哪怕不出於起碼的道德考慮,就這種承諾本身所具有的危險性,我也不能誤人至深。因此回信是熱情而婉拒的,儘管內心深處不忍放棄。之後,較長的時間我們互相都寫了一些信,可是因為我的特殊情況或者其它什麼難以想象的原因,大多沒收到。再收到她轉來的信及小照時,我發現我們已經難以分離了。於是,我開始了這本詩集。
三
要想向自由的人們解釋囚禁生活的基本模式是困難而膚淺的。如果不因為一種純粹的激情,我想我很難在這種背景下完成這些文字。也正是由於壓抑之中所喚起的渴望才如此強烈、直率而粗糙,甚至完全忽略了詩本身應有的技術。如果它尚能讓人卒讀,可能僅僅是因為這件事本身太接近詩了——虛幻而美麗。總之,這裡的每一篇作品都是一次成型的,沒有草稿,沒有修飾,也沒有副本;像人類本身潛在的慾望一樣原始而真實。
從藝術角度而論,我並不認為這體現了我原有的風格,甚至也不符合我一向的實驗和主張。在很長的時間裡,我認為詩的抒情時代應該結束了,我很討厭那些欺騙孩子們的矯情之作。可是今天我卻這樣做了,唯一支援我的理由,是因我這部詩集這僅僅是為她而寫的,這是一個囚徒所能報答一種深情的唯一方式。需要她讀懂此中的複雜心理,因此就完全可以忽略與此無關的評價。
四
直至今天,我依然不敢相信這件事的結果。這不是對具體的愛情的懷疑,而是對自己總體命運的把握。換句話說,同樣浪漫的故事在上個世紀初的俄羅斯可以發生,但卻很難在今天的社會得到再現。我所處的環境,使我見到了太多的人間戲劇,我不可能樂觀地設計未來。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所嚴肅而認真創作的這些東西沒有意義,我想真正永恆的正是這些過程中的美好。如果說它確實能使明天成為現實,那可以視作定情的禮儀。如果命運改變結局,那它也是今天的碑銘。
也許後代人們假設讀到了它,有可能不是為了追索一次奇特的愛情,而是出於一種對歷史的興趣——為什麼在二十世紀末的中國,還有過這樣一件事?它所蘊涵的精神是什麼?由於什麼而支配著一個人如此嘶啞的獨唱?當這樣追問時,我已經覺得這不再是一束簡單的情歌了。在感情上它屬於一個人,在苦難反思時,它應該屬於明天的社會!
五
很多時候,當你置身於生活的一些精巧格局中時,是很難懷疑“宿命”這一概念所包含的偉大力量的。今天,遲至今天的她的出現,使我不能不認為這是一種刻意地安排,其意義在於支撐一個人穿越他的厄運。這使我想起人類所經歷過的那些苦難歷史,真正引導人們跋涉向光明的可能並不是理性,而是某種天賦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