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歸山崖下,有一泓不凍泉。
崔澤有幸,墜在了泉上。
饒是幸運如他,跟一塊碎石先後落地。
碎石先幫他破開了平靜的湖面。
崔澤砸進泉裡,仍然被砸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
他連嗆好幾口的水,趕在自己完全暈過去前,奮力劃拉到了岸邊。
不凍泉不僅是崔澤的福地,也是崖下數不清的生靈的福地。
崔澤爬到岸邊,迷迷糊糊地嘔出一口血,便暈了過去。
他暈過去後,遠處一雙灰狼,眼冒綠光地穿過荒草,向他張開了血盆大口。
……
崔逐在昏沉中只感覺到腦袋一震。
“鐺”的一聲,磕得他後腦發疼。
他勉力支撐起兩座沉重得像山的上眼皮。
映入他眼簾的竟然是兩匹灰狼,分別咬著他的兩條腿。
直到崔澤腦子裡反應過來灰狼對他做了什麼。
致命的疼痛才在腿上爆裂。
崔澤撕心裂肺地大吼一聲。
他費力驅使起兩條胳膊,去撲打狼。
可他的胳膊軟得像麵條,還沒打到狼就已癱軟地垂了下去。
狼察覺到他醒了,鬆口放下了他。
灰狼鋒利的犬齒硬生生地從崔澤的小腿上拔了出來。
上面帶著崔澤的血。
灰狼發粉的舌頭舔過犬齒。
在將犬齒上的血舔下去,清理得光亮如新後。
它再度張口,對準了崔澤的咽喉。
在灰狼籠罩下的陰影中,崔澤拼命地想把兩隻手中的任一隻抬起來,護住他的脖頸。
可兩隻手都不聽他的使喚。
左手毫無動靜。
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顫了顫。
算是對他拼死的掙扎報上了一點回應。
崔澤正打算豁出人性,張大口先咬一口灰狼。
忽有一陣破風聲襲來。
下一刻,一支冷箭穿透了崔澤咽喉前灰狼的腦袋。
再下一刻,又一支冷箭發出,另一隻灰狼也應聲栽倒。
崔澤拼盡全力扭頭望去。
他望見一道青色的身影。
那大約不是北羌人。
剛冒出這個想法,崔澤就眼皮一砸,昏了過去。
……
崔澤感覺自己睜開了眼,又感覺自己仍在一場異樣的夢中。
因為他的浮沉之間,看見了林念瑤為他處理傷勢。
林念瑤向他輕笑。
笑容柔得像山雀綿密柔軟的腹羽。
他想搖頭,卻根本搖不動頭。
崔澤想,這大抵是世上最糟糕的噩夢。
林念瑤絕不會對他這麼笑。
哪怕是初見時,林念瑤安慰他,也不曾笑得這般柔軟過。
崔澤掙扎要動。
他想把美好到荒謬的景象揭過去。
他想回到現實。
柔軟的噩夢裡的林念瑤反而握住他的手。
將他的手妥妥帖帖地放下。
“你傷得很重,別逞強。”
夢裡的林念瑤不僅溫言軟語,眸間還亮起了星點似的光。
那是崔澤最為林念瑤心動的地方。
有那麼一瞬間,崔澤晃了神。
但一瞬之後,他奮起更大的力氣,睜開眼睛。
砸下去,摔破得滿地都是的銅鏡,從來沒有能重圓的。
他和林念瑤亦是如此。
千鈞似的眼皮終於被崔澤抬起。
睜開眼縫的剎那,白到刺眼的天光像箭一樣扎進崔澤的眼睛。
他眼前慘了半晌的白,才生出了顏色。
顏色的中心是濃墨重彩的一道淡青。
淡青的身影的中心是一雙如幽竹間灑落的月光的眼睛。
她不如天上的星點亮。
但她靜靜地映在竹影旁的臺階上,離人間最近。
若地上的人願意,她會落在每個泛黃的書頁間隙。
那樣一雙眼睛撞進來,崔澤久違地徹底把林念瑤忘了。
好的忘了,壞的也忘了。
所有的林念瑤的零星的碎影,像被月下的一陣風吹走。
吹進翠綠的荷塘,沉屍在塘底。
崔澤想,多好啊。
世間最寬恕他的,終是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