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談話、他對此已經深為惋惜。
喂得膘肥體壯的大公牛依然那麼有節奏地、慢騰騰地往前走著。有一頭牛的右角什麼時候折斷過,又生出來的新角斜著向下彎到額頭上去。葛利高裡用胳膊肘子撐著身子,半閉上眼睛,躺在車上。開始回憶他在童年,以及後來,在他已經是成年人的時候,幹活兒用的那些牛,這些牛的毛色、身架和脾氣都各不相同,甚至每頭牛的角都有自己特別的樣於、從前,麥列霍夫家也養過這樣一頭受過傷的、角歪到一旁去的公牛。這頭公牛兇狠。狡猾,總是翻著佈滿血絲的白眼珠斜著看人,每當有人從後面朝它走過來時,它就要踢人;在農忙季節,夜裡放它去吃草時,它總想乘機往家裡跑,或者——更壞——藏到樹林子裡去,或者跑到遠處的荒溝裡去。
葛利高裡時常要騎著馬,整天地在草原上奔跑尋找它,等到已經認為不會找到了,——卻又突然就在山溝深處,在難以透過的稠密的荊棘叢裡,或者是在一棵枝葉繁茂的老野蘋果樹的陰涼裡找到了它。這頭獨角魔王還很會脫掉籠頭,夜裡用角頂開牲四院子的門環,跑出去,袱過頓河,跑到草原上去遊蕩。這頭牛曾給葛利高裡帶來不少的麻煩和苦惱……。“這頭斷了犄角的牛怎樣,老實嗎?”葛利高裡問。
“很老實。怎麼樣!”
“沒啥,隨便問問。”
“如果再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沒啥“——倒是句好話,”趕車的小娘子冷笑著說。
葛利高裡又沉默不語了。回憶往事,想想和平的生活。工作,以及一切與戰爭無關的事情,都使他很高興,因為這場拖了七年之久的戰爭使他厭惡到極點,只要一想到戰爭,一想到任何與服役打仗有關的零星瑣事,他就感到鑽心的噁心和一股無名的怒火。
他再也不要打仗啦。打夠啦。他現在要回家去,終於可以幹莊稼活兒,跟孩子們和阿克西妮亞一起兒過幾天太平日於啦。還是在前線打仗的時候,他就打定了主意,要把阿克西妮亞接到家裡來,叫她來照料他的孩子,永遠留在他的身邊、這也不能再那麼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啦,解決得越快越好。
葛利高裡很有滋味地幻想著,回家以後,脫下軍大衣和皮靴,穿上肥大的布靴子,照哥薩克的習慣,把褲腿幾套進白毛線襪筒裡,把家織的粗呢棉襖披在暖和的上衣上,到田地裡去手扶著犁柄,踏著溼潤的犁溝,跟在犁後頭走,使勁吸著翻耕起來的泥士潮潤的、淡淡的氣味,吸著犁燁切斷的草莖的苦味,該有多美啊。在異國他鄉,就是泥土和青草的氣味也都不一樣。在波蘭、烏克蘭和克里米亞,他曾多次把灰色的苦艾梗子放在手巴掌上揉碎,一聞,就不禁傷心地想:“不,不是家鄉的味道,這是異鄉的……”
可是趕車的娘兒們很無聊。她想說說話兒。她也不趕牛了,坐得舒服一些,手裡玩弄著鞭子的皮梢,偷偷地端洋起葛利高裡,把他那聚精會神的眼神和半睜半閉的眼睛打量了半天。“雖說有了白頭髮,可是他並不太老。八成兒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她心裡想。“而且總是眯縫著眼睛,他為什麼要眯縫眼睛呢?你看他,累得那個樣子,簡直像拉著千斤重的車似的……他的相貌還可以。只是白頭髮多了一點兒,你看,連鬍子也幾乎全都白啦。不過模樣倒還漂亮。他總在想什麼呢?起初他似乎還想逢場作戲,可是後來又不吭聲啦,只問了一句什麼有關牛的話。他是沒有話可說了吧?也許膽怯了吧?不像。他的眼神很堅定。不,他是個很漂亮的哥薩克,只是有點兒怪脾氣。好吧,那你就閉著嘴吧,羅鍋兒鬼!你以為我就那麼需要你呀,去你的吧!我也不張嘴!到看到你老婆還早哪。好吧。你願意閉嘴就叫你閉個夠吧!”
她把脊背靠在車廂邊上,小聲地唱起歌來。
葛利高裡抬起頭來,看了看太陽,無還早得很。愁眉苦臉地守在道旁的去年的薊草的影子才有半步那麼長;看來,至多也不過是下午兩點鐘。
草原像著了魔似的,一片死寂。太陽並不暖和。微風無聲地吹動著曬紅了的野草。四周連一聲鳥兒叫、一聲金花鼠的鳴聲也聽不到。冰冷、蒼白的晴空中也沒有老鷹在盤旋飛翔。只有一次,一片灰色的影子掠過大道,葛利高裡還沒來得及抬起頭來,已經聽見巨大翅膀的沉重煽動聲:一隻翅膀腋部在陽光中閃閃發光的灰色大雁飛了過去。落在遠處的一座古壘邊那裡的一片太陽照不著的窪地與暗紫色的遠景融合成一色。從前,草原上,只有在深秋的時候,葛利高裡才會看到這種使人傷感的。深幽的寂靜,他彷彿覺得聽見被風捲起的風滾草沙沙地從衰草上滾過,在遙遠的前方,橫過